大胤末年,霜降。
秋色皆盡,蜇蟲鹹俯,草木搖落,露結為霜,然而空氣裏的沉悶灰暗卻沒法單用寒冬降至來解釋。
連月來凡世裏不分地界,白天是黑雲罩頂,天光陰翳;日落後時銀月高懸,星羅散亂。
那月亮像是被施了咒術定格過,沒了陰晴圓缺,隻剩下弦月,銀光冷冷地像一把彎刀,仔細端詳會看見上頭覆著一層薄薄的、帶著久遠的鏽跡的血氣。
天象詭譎如斯,平頭百姓招架不住,月升日落時就縮回家裏把門一關,三不五時還能聽見街坊鄰裏的哭聲,但沒人敢出門察看——誰知道夜哭的是人是鬼?
前些年起,駐守凡間專管神鬼禍世的開平府式微,自此魑魅橫行,朝野傾覆,宇內動蕩,民不聊生。直至有位不世出的奇才——也有人說是仙君降世——提著劍收拾了許多作祟的生魂,在雍都辟出一方世界,命名“無妄間”,把這些怨鬼惡靈統統收了,大家才過上了正常日子。
這樣的異象,凡間已有數十年沒見過了。
子夜時分,又生異象。暴雨驟降,天光大亮。
鏽月依舊高懸,隻是黑雲鋪天蓋地,金邊怒滾,像是往這已經人心惶惶太久的凡世狠狠下墜了一大截。
金雲之上,天階之下,血光遍地,業火灼灼。
白衣的仙君靜立階下,手執長劍,孤身與數千天兵對峙,零星幾處血跡的絲袍,被業火一照,流光明滅。
清朗渾厚的天音響起,一幹身披銀甲的天兵天將謹遵天君之命,讓出路來容他通過。
仙君聽聞天音,先是朝著天將頷首,這才執劍步步踏上雲階。他走得很慢,也很穩,麵容冷淡,姿儀端肅,仿佛仍是以往那個看似疏離,實則溫和有禮的天君次子令和君。
雲階三千級,令和踏上最後一級,漠然地仰視著殿中的諸天神佛。
天君肅然凝視著他,沉聲開口,“令和,你身為司戰之神,今日數百神兵死於你手,你可知罪?”
“兒臣知罪。”令和坦然與他對視,指節微扣,玉扳指有些冷硬地抵在虎口。
“既然知罪,那就領罰。”天君神色稍霽,“罰你去西方梵境真佛座下祈福誦經,禁足思過百年,你服不服?”
令和微微轉頭,看見他父君身側坐著的他師傅——西方梵境的真佛趺坐白蓮,低眉撚著佛珠。
“不服。”令和麵上浮出一個溫和的笑意,握緊了手中的長劍,“畢竟還沒完呢。”
此言一出,殿中立時掀起軒然大波。但他話音方落,劍意已出,一幹兵將再度湧上。
真佛低誦佛號,天君抬手一拂,一口水晶棺就躺在階下。
“都住手!”天君喝令道,“令和,你自己來看。你今日大鬧一場,不就是為了她嗎?”
殿中眾人聞言張望,令和攜劍轉身,這一眼就再沒挪開視線。仙君走近那水晶棺的身影不如他攀上雲階、大殺四方時穩當,他伸手扶住邊沿,探身緩緩握住少女的手,長在臉上似的冷淡神色有少許鬆動。
殿中湧起私語。
“那不是……那不是……巫神一族的後裔千鍾神姬嗎?”
“算來巫神一族被罰下界,已有近千年了。”
“何止,自墮為妖啦!”
棺中少女闔目靜臥,眉目冷麗,像精致的白瓷雕成,看起來有些薄情,耳邊掛著對精巧的紅色瑪瑙珠子,被素黑色衣裙襯得愈發妖異。
殿中的紛擾吵不到她,年輕的仙君也捂不熱她。
“當年巫神一族聽信妖族,差點釀成大禍。後來巫神一族的族長陳罪自戕,本君憐憫千鍾年紀尚輕,才沒有治罪株連。”天君垂目看著令和,神色悲憫,“誰知後來千鍾神姬也沒有斷了與妖族的來往,還自墮為妖來勾引九天的神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