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歲的侯有福和朱小胖茁壯成長,侯有福清秀挺拔,眉宇間透著一股機靈勁兒,小胖身高體壯,壯實得如同一座小山。很難想象,兩位昔日的混世魔王竟愛上了讀書,這可大大出乎侯家溝村民的意料,他們寧願相信老鼠吃貓,太陽從西邊出來,也不相信兩人能讀書學習。
說來這這也是樸真老和尚的功勞。自從那年從天寧寺歸來,侯三依法見樸真老和尚贈送的桃核種在院子中那從天而降的巨石旁邊,沒成想第二天就長出了兩顆樹芽,嫩黃嬌嫩,像兩顆弱不禁風的豆芽。
當侯三還在好奇兩顆小樹芽驚人的破土速度之時,它們卻自顧自瘋長起來,樹葉日漸一日增多,樹幹日漸一日增高,最奇的是,這兩顆小桃樹似乎對外界毫不在意,陽光充盈它們在茁壯生長,白雪皚皚依舊翠綠挺拔,散發出陣陣幽香,溢滿了整個村莊。
不到一年,兩顆桃樹便枝繁葉茂,頗具規模了,等長到與大黑石齊高之時,終於停止了生長。樹掩奇石,奇石襯樹,恰成了一道瑰奇的風景。
第二年春天,兩顆桃樹開了滿樹的桃花,映紅了侯三破舊的房屋。不過東風吹過,桃花謝落,每顆樹上各長了一顆桃子。
不待桃子完全成熟,侯有福和朱小胖早已爬上桃樹,摘下果子大快朵頤。
侯三見兩個孩子吃桃子並不盡興,突發異想,將兩個新桃核種下,果然又長了兩顆小桃樹,隻是這桃樹生長速度已經大大減緩。依照此法,侯三每年種上幾顆桃核,幾年下來,前院後院都長滿了桃樹,蔚然成為片片桃林。
侯有福和朱小胖在桃林中自由嬉戲玩耍,有時晚上就在桃樹枝杈上睡覺,玩得不亦樂乎。說來奇怪,這桃林不招蚊蟲,清香芬芳,人在其中隻覺心曠神怡,身輕體健,確實是個好所在。
兩年下來,侯有福和朱小胖竟纏著朱大成教他們讀書識字,講經釋典。朱大成不本是一名書生,卻不喜功名,好讀書不求甚解,天文地理、陰陽八卦、經史子集亂七八糟,都有涉獵,卻都研究不深,不過作為兩個孩子的啟蒙老師倒是綽綽有餘。
侯三和朱大成一商量,雖說祖祖輩輩都是這侯家溝的山民,不過教兩個孩子識點字總沒有害處。兩人在後院搭了個涼棚,春冬在屋內,夏秋在桃林中教孩子們識字。
文化不夠,故事來湊。朱大成的學問本就一瓶子不滿,半瓶子晃蕩,不過他教兩個孩子讀書識字之際,經常能夠穿插講些神仙鬼怪之類荒誕不經的故事,很是吸引侯有福和朱小胖,兩個人倒非常樂意與朱大成求學。
侯三與月蓮見兩個孩子在桃林之中書聲琅琅,非常欣慰。侯三說道:“月蓮啊,我隻說小福子是天上的武曲星下凡,沒想到還是個讀書的秀才啊。還是樸真老神仙兩個仙桃讓倆孩子變了性兒,不然怎麼能改弦更張,開始讀聖賢書,追求上進了。
月蓮一臉驕傲,說:“你那雙狗眼啥時能把人看準了?你想啊,這小福子是觀音菩薩送給咱們的,如果是個狗熊飯桶,菩薩她老人家還用費這事,我看小福子沒有幹不成的事,就是有幹不成的事,那也是菩薩她老人家不想讓他幹。”
侯家溝的村民有福了,這兩個村中的混世魔王終於不出來鬧事了,大家有可以過上幾天太平日子了。村長侯玉見了侯三問道:“侯三,你這兩個混世魔王居然讀起了書,這是怎麼說的呢?你要給我說太陽從西邊升起來,我信;你要說這個小爹讀書了,我怎麼就這麼不信。小子,真有你的福氣啊。”
侯三嘿嘿一笑,說道:“老村長,我看這兩個娃有出息,說不好長大了要接您這村長的寶座,您可得小心著點嗎。”
侯玉接過侯三遞過來的一枚新鮮翠紅的桃子,咬上一大口,說道:“好好好,我看這兩個小子比我強,等你家小福子接了我這位兒,不僅是侯家溝的人,我看這滿村的貓狗,管保都聽這小子的指揮。”
眾人的感歎和驚奇是他們的,沒有人知道,侯有福深陷成長的困惱之中。
他很早就意識到自己與小夥伴不一樣,他的身體健壯強韌,跑動起來卻又身輕如燕,在樹上能飛來蕩去,在懸崖峭壁上如履平地。更讓他不安的是,鋒利的菜刀切到手上,留下的隻是一道淺淺的白色印記,轉眼就恢複如常。
遇到危險時,他能感覺到身體內部源源不斷的強大力量,這股力量如此磅礴,帶著毀滅一切的氣勢源源不斷湧出,甚至脫離了他的控製,正如那次在天寧寺的大爆發一般,他自己竟然無能為力。這幾年雖說一直吃著樸真老和尚送的桃子,但他能清楚地感受到,那股力量雖然隱去,但去從來沒有消失,他就埋伏在身體的某個角落,隨時有可能引發。
他喜歡聽朱大成講鬼怪故事,他想在故事中找到問題的答案。在聽朱大成講述時,他常常不自覺對號入座,把自己想象成故事中的某個角色,一度確信自己非妖即怪,來到這裏帶著難以言說的邪惡目的。
他不敢跟任何人言說,他害怕自己會落得故事中那些妖魔鬼怪的可悲下場,來到人間為非作歹禍害眾生,最終神仙降臨難逃一死。
“朱大叔,你說這妖怪有好妖嗎?”侯有福問道。
“妖怪就是要人命的,你說有好的嗎?”朱大成回到。
“那這妖怪為什麼要人命啊?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誰也不打擾對方不好嗎?”侯有福繼續問道。
“貓吃老鼠狗吃屎,妖怪就是要吃人,他們就好這一口,哪裏改得了?”
“大叔,你說人能不能生出妖怪呢?”
“這個倒沒聽說過。當年陳塘關李靖的孩子哪吒生出來是個大肉球,眾人都以為是妖怪,李靖一劍劈下去,裏麵是個胖娃娃,後來卻是一代正神。神仙到人間渡劫比比皆是,妖怪借人托生卻是很少的。”朱大成摸著狗油胡說道。
侯有福聽了,心裏得到些許安慰,還是不放心,又回去問侯三、月蓮:“爹,娘,我是你們的孩子吧?”
“是的不能再是了。”侯三非常確信。
“我不是你們從山溝裏撿的吧?”
“絕對不是。”
“不是別人送的吧?”
“絕對不是。”
“不是大風刮來的吧?”
“絕對不是。”
“我到底是從哪兒來的?”
“你是從娘肚子裏生出來的。”
“如果有人砍你們一刀會怎樣呢?”
“會死啊,傻孩子。”
“爹,娘,你們是人吧?”
“你個臭小子,你怎麼還罵上你爹媽啦?”
侯有福在侯家溝與小夥伴一起嬉戲,一同玩鬧,該哭時就放聲大哭,該笑時就開懷大笑,但他知道,他是這個村莊的一個異類。
人?妖怪?神仙?
我是誰?我從哪裏來?我為何在這個地方?
侯有福小小的年紀就被這厚重的人生三問糾纏著。沒有人告訴他答案,他的心頭仿佛始終蒙著一層厚厚的鐵幕,阻隔著他與這個世界親密接觸。
黑夜中,他躺在院中那座從天而降的巨石上,沐浴在滿天星輝照耀之下,呼吸著山間自由自在的風。
這黝黑鋥亮的石頭散發出溫潤的涼意,如一位相識多年而又沉默的好友,忠誠地陪伴著他,傾聽他內心的孤獨和困惑,用毫無間隔的寬容理解他,慰藉他。
侯有福喜歡這種感覺,這種朋友之間無言的交流,勝過千言萬語。
朗月西沉,夜闌人靜,侯家溝的村民們都已沉沉進入了夢鄉。侯有福的心緒慢慢平靜下來,白日中那個陽光開朗的少年又回來了。睡意早無,不如在這山間活動活動。
他從巨石上一個魚躍,如輕靈的猿猴一般落在院中的桃樹上。樹枝輕輕搖動,他已落在自家堂屋的屋頂。萬籟俱寂,山穀風響,侯有福的身影在鱗次櫛比的房屋頂上閃轉騰挪,飄逸跳動。
管他什麼妖魔鬼怪,還是神仙羅漢,在這奔跑的路上,侯有福感到的是身心放鬆的愜意和自由,既然已經跑出了很遠,那索性再跑會吧。
他一躍跳下房屋,衝著侯家溝外的大青山一處側峰上狂奔而去。
山路崎嶇,總還是一條路。侯有福偏偏不走尋常路,哪裏坎坷就走哪裏,哪裏險峻就奔向哪裏。他越跑越快,耳旁風聲陣陣,山林風馳電掣一閃而過,他感覺自己兩隻腳已經飛了起來。
時間不長,他已登上側峰之上,侯家溝盡攬眼底,那就是他生於斯,長於斯,可能也要死於斯的地方,盡管它是那麼不起眼,可此刻在他眼中卻如此親切溫暖。
獨立峰頂,天地一人,侯有福仰天長嘯,聲音悠長響亮,山穀之中響起陣陣回聲。方圓數裏之內,大青山的野獸飛禽側耳傾聽,觳觫伏地。
侯有福感覺心中清亮很多,隻覺一條暗影向自己逼近,他轉回身,卻見身前不遠處立著一頭怪獸。這怪獸狼頭熊體,身形矯健,麵目猙獰凶惡,兩排利齒閃著寒光。
侯有福吃了一驚,卻並不害怕,既然自己都有可能是個妖怪,遇到個把怪獸又算什麼呢,你是怪獸怎麼了,老子還是個妖怪呢,你惹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