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個朋友,喜歡晚上喝咖啡,也不一定是喝咖啡,他就是喜歡在那些地方兜來兒兜去,各人的興致不同,他就是喜歡這樣。

這人,小丁,是我的同學,畢了業也便出來跟父兄學做生意。我呢,念了三年大學,沒考上畢業試,索性退學了,現在職業是──說出來很難相信──寫稿。

今天小丁在晚飯時間打電話給我,讓我出來,我推說沒空,但是喝茶可以,我還有幾千字得趕一趕。

結果越想趕,越趕不出來,出來的時候,才寫了一半。

做這種事就是這樣。看來輕鬆,做起來還真不容易。

我到了咖啡店,看見小丁坐得端端正正的。

我進去,向他笑了笑,坐下來。

他看著我,一言不發。

我發覺小丁實在不應該在晚上到處兜了,他的臉色極其蒼白,有種營養不良的感覺。

他最多隻有比我大一歲,大家都是年輕人,實在不應該憔悴得這樣子。

我向侍者叫了一杯茶,看著他。

他還是不出聲,像那種傳統文藝小說裏的男主角。

我心裏暗暗好笑。

這是一間他常來的咖啡店,這時候人不怎麼多,很清靜,除了杯子碟子相撞的輕脆聲之外,沒有什麼其它的聲音了。我們兩個人都沒出聲。

我要看看是誰先忍不住開口。

這家夥,把我百忙中叫出來,這樣瞪著眼朝我看,空空洞洞的,神經病。

終於他說:“偉,你來啦。”

“廢話。”

我坐在他麵前,當然是來了,否則怎麼辦?

“什麼事,你?”我問。

他的手指了一指,“看見那個女孩子沒有?”

我並沒有轉過頭去,“什麼女孩子?”

“你看呀。”

“不看,”我告訴他,“無端端的亂看人,瘋了?”

“可是你非看不可。”小丁說。

我隻好微微側身一看,見到近窗口處坐著一個女人。

這個女人,打扮很濃,臉一大半被長發遮著,看不清楚。她低看頭,拿著杯子在喝茶,手指尖長長的,搽著銀紅色。

這樣的女人,我絕對不感興趣,這樣的女人,在這一區,一個晚上可見到幾百個,站在街角,稍微有一點耐心便可以了。有什麼好看的?

“看到了。”我回過頭來說。

“怎麼樣?”

“叫我來,就是為了看這個女人?”我反問。

“是的。”

我冷笑,“你真瘋了,下次叫我出來,場天救命都不會答應你。你以為每個人都像你那麼空?”

“你看仔細了沒有?”他不理會我,“她是個很漂亮的女孩子,每個晚上,都在這裹喝茶,都在固定的位子上,滿意嗎?”

“庸俗不堪,現在真的不流行這種方式了,一九一八。年還可以顯得別致。”

小丁笑,“你真刻薄。”

“為什麼不過去問問她呢?可能寫小說有題材。”

“我不高興寫社會小說,也沒有興趣與陌生女人說話,你一向有這種膽識,應該你去。”

小丁問:“你支持我嗎?”

“不支持,假如你要去,人家叫起救命來,我會裝作不認得你。”

“算朋友嗎?你!”

“不算也沒關係。”我聳聳肩。

“她抬起頭來了,你可以再看她一眼。小丁說。

“我勸你早點睡覺,多點休息,”我憐憫地說:“當心一點身體,對你有好處。”

“知道了。”他用一隻手支撐著下巴,無精打彩的說。

我站起來,“我要走了。”

“走到那裏去?”他問。

“回家。你替我付帳吧。”我告訴他說。

他搖搖頭,“沒想到你是那樣的一個人。”

我笑了,老實說我也沒想到他會是那樣的人。

一個人跑到咖啡店來坐著,作其欣賞陌生女人狀,想起來都皮膚起疙瘩,沒有比這更可怕的事了。

我開了車回家,看著剩下的一疊稿紙,不由得歎口氣。不是小丁這個斷命電話,我早就寫好。算了,明天再寫好了。

我合上稿紙,跑到浴室,放了一缸滿滿的熱水。

我脫衣服的時候想,小丁平時的眼光也不錯,我見過他幾個女人,都長得蠻好看。

隻是都同一式的打扮,同一式的談吐。我討厭畫黑眼圈的女人,搽銀色手指當然也不會好到甚麼地方去。

奇怪的是,這一類的女人還真有不少人喜歡。

除了我,我是覺得女人化裝過濃,有點髒髒的。

我歎口氣,可惜秀蘭不在,秀蘭是個美女。每一寸都是活的,活的頭發,清潔而閃亮;活的眼睛,明媚動人;活的笑容,令人難忘。

她跟看家人到外國念書去了。

她並不十足十是我的女朋友,但是我很喜歡她,像她那樣的女孩子不多,這些年來,我並沒有見過第二個她,所以才會額外的想念她。

我喜歡那樣的女孩子。那樣的女孩子,才真是值得看的,剛剛那個女人,算什麼呢?

洗完澡,我看完一疊報紙,便睡了。

我的生活其實相當健康,像小丁那樣,大概現在正在個第三杯咖啡吧?

我打了一個阿欠,轉個身,睡著了。

我從來不撥鬧鍾,隨便自己睡到幾點鍾就幾點鍾起來。

這是自由職業的唯一好處。所以有時候我起得早,有時候很遲,今天屬於比較早的。

起來也沒有事情做,昨天寫剩的稿並不太多。在近周末的時候,我總是比較空的。

小丁昨天吵過我,今天大概不會吵我了吧?

我洗完臉便自己弄了早餐吃。我的功夫不錯,王老五這麼些年,到底慣了。

吃了一點東西,我便坐下來寫稿,看著鍾,一定要限自己在幾個小時內趕好,不得延遲。

結果我花了兩個鍾頭便寫好了,覺得肚子有點餓,頭發有點長,而且要去買點筆。

我穿好衣服出門。

我吃了一碟牛肉麵,到那間老店去剪了一點頭發,買完東西,時間還早得很。

這時候看電影是不錯的,但是約女孩子卻來不及了,這是很掃興的事,我不喜歡一個人看電影。

女孩子應該像男孩子一樣,隨時打電話去都肯出來,可是她們不肯,那真沒有辦法。

我隻好一個人買了一張票子進戲院。

幸虧那套電影不錯,看了倒也不覺得寂寞。

看完電影當然是吃飯了,我的天,又是一個人。

今天我早知道有空,一定可以約到人。我有幾個普通的女朋友,都很談得來的,今天真真自個孤單了。

我一路走去,不知不覺,倒來到昨天小丁請我喝東西那間店。我想倒不錯,就是它吧。

進去我叫了食物,坐著真是覺得冷清。

在學校裏念的是建築。爸一直要我念建築,我勉為其難地念了三年,實在吃不消了,隻好退學。

自從那時候開始,爸見了我就氣鼓鼓的,我呢,也有點尷尬,所以,老不想回家吃飯。

有時候媽倒是來看我的,她為我弄好一點菜,然後走了,我們倆談談爸的壞脾氣,也蠻好笑。

今天晚上也許應該回家的,我想。

然後我笑了,笑自己的三心兩意。

侍者端食物來,我狼吞虎咽的吃了下去,我相信用腦的人得多吃東西,否則精神真的很難支持。

吃完東西,我叫結賬。

我不喜歡在街上多逗留,吃完了也該回家了。

我一抬頭,又看見了昨天小丁叫我看的那個女人。

我一呆。這真是巧合。偏偏我今天又上這兒來了,如果不是昨天小丁那番話,我也不會留意她。

這麼說來,她倒真是每天來的了。

我看著她。

她還是低著頭,我看到她的鼻子與下巴,兩樣都是尖尖的,倒有點秀氣,不太難看。

看女人,最重要的還是看一雙眼睛,一雙眼睛長得好的女人,是無法抗拒的。

我呆呆的坐著。

侍者拿來了脹單,他看見我的神情,便壓低了聲音說:“每天這時候都來的。”

我知道他指誰,於是點了點頭。

我付了鈔票,便站起來走了。

她沒有抬頭。

我開始覺得這個女人真是怪怪的。我匆匆忙忙的一眼瞥過,發覺她穿著一雙很漂亮的漆皮鞋。

不曉得小丁今天晚上會不會來這裏,我想。

這傻子,什麼都做得出來。

回到家裏,我聽唱片,與母親通了個電話。

時間也不早了,我想,應該趁早休息,明天還是空閑的,後夭?後天可得忙了。

其實工作分開來做,會平均一點,但是我不樂意,我覺得反正是做了,多與少都一樣,一星期非放兩天假,好好的閑一下不可。

明天下午我也許會回去看看母親。

我扭亮了電視,沒有什麼心思。

然後電話鈴響了,我怕電話鈴。不用說,十個倒有九個電話是催稿的,我拿起聽筒。

“天,你在家嗎?”是小丁的聲音。

“今天我沒空。”我趕緊說。

“我上你家來。”

“不行,告訴你沒有空。”我緊接的答。

“有女朋友在?”他狐疑地問我:“是不是?”

“不要殘忍,我現在就要睡了,改天好不好?”

“不行,我一定要來。”他竟掛了電話。

十分鍾後,他按鈴。

我瞪著他:“告訴你我睡了。”

我讓他看我身上的睡衣,用眼睛白著他。

他笑,嘻皮笑臉的,“大作家,別生氣好不好?”

“誰生氣!什麼事?快點講,講完了好走。”

“凶得很呢。”他說。

“什麼事?”我問。

“我想與那個女孩子說幾句話,教我一個方法。”小丁嘻著臉說。

我冷笑,“你瘋了。”

他抗議,“我反對你這個說法,你是什麼意思?怎麼老說我瘋了?”

“怎麼不是呢,專做這種事,已經是夠荒謬的了,居然來請教我?幹嗎?我做慣這種事情的嗎?”

“你這人,不是老寫愛情小說嗎?”

“去你的,別來煩我了。”我告訴他。

他笑笑,“好,你以為我不知道?”

“知道什麼?”我瞠目以視。

“你今天也去過那裏看她,是不是?”他一副得意的樣子。

“告訴你我是去吃飯的。”我好氣又好笑。

“吃飯?那麼多的飯店,那一家不好去,偏偏要去那裏,很難自圓其說吧,唔?”

我笑,“你硬要那麼說,我也沒辦法。”

“幫我一個忙。”

“算了,小丁,我是紙上談兵,你比我懂得多,女朋友一打一打算的,何必請教別人呢?取笑了。”

“真不肯?”

“不是不肯,能力有所不逮。”我說:“請原諒。”

“你這個人。”

“對不起。”我又說。

“那麼你剛才去,見到了她沒有?”他問。

“看是看見啦,沒留意她的樣子。”我說。

“真的沒看見?我不相信,你分明是看她的。”

“亂講,”我說:“的確沒有看清楚,我去那裏的確是巧合,你不相信就算了。”

“你說下去。”

“叫我說什麼,我真給你煩死了,你回家好不好?”我皺上眉頭,以表示情況嚴重。

“那好了,你不肯替我想辦法,我明天就跑過去與她說話了,假如她叫起來,就是你害的。”

我笑起來,我啼笑皆非的問:“老天,這筆帳是怎麼算在我頭上的?”

“我走了。”他好像很負氣。

“喂喂喂,”我又哄他,“回來回來,有話好說,”

會是個小說題材嗎?

某男在某處邂逅某女,言情小說的公式之一,用過七千七百零七十多次。

我歎口氣。

公式第二條:某男上去與某女招呼,原來一說即刻合拍,接著演出無數悲歡離合。

把朋友的平生精彩事組織一下,化為小說,勝過絞腦汁想故事情節。

一個作者,通常有兩種朋友。

第一種,把故事講完之後,永遠記得加一句:“不要寫出來。”

第二種沒有說故事之前,已經預先聲明:“我有一個好題材給你寫小說。”

小丁是前者抑或是後者,馬上可以分曉。

“來,”我說:“告訴大作家,你心底黑暗處的秘密。”

他陷入沉思中。

“我知道了,你當心,那位女郎可能是別人的禁肉,當心你的狗腿。”

丁某不睬我。

“也許她已經是三個孩子的老媽。”

小丁狠狠的白我一眼,“虧你是寫文章的,一點想象力都沒有,亂講一通!”

我笑得厲害,“你的想象力太豐富了。”

“不管你我誰錯誰對,反正你我都找不到好的女孩子就是了。”他呆呆的說。

“你真的那樣需要一個女朋友?”

他苦笑“我也不知道,可是我覺得生活真無聊,精神沒有什麼寄托,其實想穿了,做這此事情真是無聊,但是我還是在照做不誤。”

我沉默,“小丁,你這脾氣……”

“你不曉得,那個女孩子,的確長得很清秀,我看得出她不是正派人物,但她那

種味道,很難說得出來,即使你見到了,也會喜歡的。”

我呆著,過了半晌,我說:“真有這種味道?我沒看見她的臉,隻見到她低著頭。”

“你不會知道的,她就是那樣,低著頭,不聲不響的,每天晚上,呆呆的在那兒喝杯咖啡,然後低著頭走了。”小丁說:“我不知道她在想些什麼,她好像一直在想。”

“你可以與她說幾句話。”

“我不敢。現在我還可以離遠看看她,一講了話,也許她就害怕不來了。”

“你這個人,”我搖頭,“大概除了賈寶玉,就是你最癡心了,你不是說了她不是正派人物嗎?怎麼會怕你呢?”

他笑笑,“那我不管,在我心目中,她還是很好的,她做過些什麼?她原來是個怎麼樣的人?我可不在乎。”

小丁的確有一手。我也有點佩服他。到現在,我又不忍叫他神經病了。

“那你這樣下去,總不是好辦法。”

“也許她以後也不來了。”小丁沮喪的說。

“不會的。”我也變得傻裏傻氣的了,一直安慰他。

“你去跟她說話。”

“怎麼可以?”我不肯。

他不出聲。

“說了話又怎麼樣呢?”

我問:“你想與她做朋友?談戀愛?做人總得有點目的才行,你這樣毫無目的,又有什麼味道?我看不出來。”

“我不知道。”他說:“也許我該回家睡覺了,在這裏讓你討厭。你還有酒沒有?”

我把一整瓶紅酒全給他了,他又倒了一杯。

“這是怎麼回事?”我問:“你在借酒澆愁嗎?喂,這酒不便宜呀。”

他不理我。嘴巴裏說要走,身體卻在沙發上躺了下去。我無可奈何的看著他。

他累得很,睡看了。

我替他蓋上了一條被子。這天,還在下雨。下得是這麼厲害。

街上很靜,坐著隻聽見車聲駛過。

小了睡著了,我想起自己還沒吃過東西。

讓他躺著吧,我想,我自己出去吃也就是了。

我輕輕的掩上了門。

我沒有拿傘,我一向不拿傘,以前秀蘭也在說我的。

我叫了一部車子,司機問我到哪兒去,不知道怎麼的,我就叫他駛到那家咖啡館去了。

路上,我說過,沒有什麼人。咖啡店裏也沒有人。

我叫了一點東西吃,不知怎地肚子不餓,我每到下雨天,總是老樣子,胃口不好,心裏憂愁。

吃完後我坐了一會才走,我下意識的看看那張空位子。她果然沒來。

我想地大概今天不會來的了,小丁沒等到她。我也沒有等到她。

我隻好結賬走了。

雨還是很大,這樣的雨,也是蠻有趣的,下了一整天,我想,我在等車子。

車子空的很少,幾輛飛駛而過,都是坐得滿滿的。

我後悔沒開車子來,我怕停車,平時不去遠的地方,還真不會開車。

然後我發覺我身邊也有一個女孩子在等車,很長的頭發,很長的大衣。

大衣長到足踝的地方,下半截全是雨水,她也不理。

我想,一個女孩子在這裏等車,幹什麼?比坐咖啡館的那個還怪。

我看她一眼,地呆呆的看著街燈,眼睛很亮。鼻子挺而且小巧,雨水濺在她臉上,地伸手去撥,我才想起,這個姿勢是熟悉的,她手指頭上的銀色,我好像在什麼地方見過。是在什麼地方呢?我見過她。

我恍然大悟,這不就是那個坐咖啡館的女孩子嗎?除了她還有誰呢?

我留神起來,但是她不在咖啡店裏,站在門口幹嗎?我想不明白。而且雨又是這麼的大。

她站著不響。

小丁似乎這一次很對。她長得不錯,即使眼睛上的化妝很濃,依然不討人厭,她有很好的額角。

但是好好的女孩子,站在這種地方,黑墨墨的幹什麼?她好像真不是正派人物。

我現在有點了解小丁了。我明白他為什麼不敢去與這個女孩子講話,我也不敢。

我不知道有沒有空車子駛過,我根本沒在看馬路,我想我該叫車子了,否則不好意思。

就在這個時候,我發覺那女孩子在看我。

我低下了頭。

她發覺我在看她了,我的天,我有一種要逃走的感覺。

她走過來兩步,雨水更大了。都落在她的頭發上。

她看著我,那種神情很古怪,好像我已認得她的樣子。

“詹?”她輕輕的問。

我看著她,她把我當誰了?我不明白。

然後她也發覺自己看錯人了,沒有不好意思的感覺,打足什稅茫然。

她輕輕的又加了一句,“你是那樣的像詹。”

她靜默下來。

我隻好笑了一笑。她跟我說話了,我應該趁機會搭訕才對,可是我忽然之間,想不出話來了。

我轉頭說:“沒有關係。”

她笑了一笑。牙齒很整齊很白,臉上那種哀傷的感覺濃得化不開來。

我的、心頓下來,這樣的女孩子,難怪小丁著迷。她像小說裏的人物。

我低聲問:“你今天怎麼沒去咖啡店裏?”

她呆一呆,狐疑的問:“你是誰?你是詹嗎?”

“我不是。”我站得靠近路燈一點,好讓她看清楚。

“你怎麼曉得我.…:?”她皺著眉頭。

“我聽說你每天都坐在那兒。”我說:“所以我曉得。”

“你是誰?”

她一直問我:你是不是詹。

我興奮起來,說不定真的好寫一篇小說。

先得見一見那個詹。我跳起來。他像我嗎?

我真想去照照鏡子,但是天氣是這麼的冷,我隻好又縮到被窩裏去。

小丁真該死。遲不走旱不走,偏偏在我回來之間就離開了。這個人要找他可真難,現在怎麼辦?

我忽然眼睛一亮,對了,他每天準會去那家咖啡館,隻要我也肯去等,一定可以見到他。

那家咖啡館的生意,一定會因此好了起來,我的天,我們大概都是瘋了。

先是一個獨自喝茶的女孩子,然後是小丁,每天晚上去盯她,跟著下來的是我了,我居然對這種荒謬的事實也發生了興趣,因為今天晚上,那個女孩子問我:你是詹嗎?

哈!好笑。

我睡了一個晚上。第二天起來,回了家裏一次。

母親是寂寞的,她叫我搬回去住。我說一個人住外頭,沒有什麼不好,很是方便。

她叫我與爸言歸於好。自然,現在我也稍有一點客氣了,他自然改變了態度。我不喜歡爸那種勢利。

外頭一直在下雨。從昨晚到今天沒停過。

這種雨,不必帶雨衣,可是時間久了,身體還是一樣會濕的,我看著窗外,決定回去了。

我想小丁也許會來找我,叫他撲空,實在不好意思,我有話要跟他說。

回到家中,我工作了一會兒,小丁的電話始終沒來。

這個人就是這樣,要找他的時候,影子也沒有,不要見他,他老在麵前晃來晃去。

討厭。

我放下筆,打到他家裏去,家裏人說他不在。

他母親說有好幾天沒好好的與他說話了。

小丁不在家,在哪兒?

我用手臂撐著頭,如果他不來,我該不該去咖啡店找找他呢?去也是好的。

挨晚的時候,我很自然的穿好外衣,出門去。

該死,這麼冷的天氣,在家烘烘暖氣,聽聽唱片有什麼不好,偏要往外跑。

但是我、心中是這樣抱怨,腳步卻是不停的。

今天我還特別地開了車子出去。

我還沒進店裏,便看見她坐在近玻璃門的那張桌子上。

她今天可不止喝茶了,桌子上擺了食物。

而且她吃得很是起勁,臉上茫然之色一掃而空。

我很有點開心,女孩子們都應該有點快活,尤其是她那樣的女孩子。

她臉上的化妝還是很重。眼圈黑黑的,看上去不怎麼令人舒服,不過也不讓人討厭。

她昨天與我說過話,我今天可以與她同桌坐。希望她記得我,不然……後果不堪設想。

我生來膽子很小,我隻好在她對麵坐下來。

她倒向我笑了一笑。

她笑得很自然,隨即皺了皺眉頭,好像想不起在那裏見過我。

她一點不像小丁形容那樣的“憂鬱,寂寞”,每天坐在咖啡館裏像在憑吊。她很明朗。

至少她昨天問我是不是那個詹的時候,她不明朗,也許小丁是對的,他觀察了她很久。

我得把握機會,我拿起我的杯子,走到她麵前,我老實不客氣的坐下來。

我說:“我們昨天見過。”

她沒叫,謝謝天,她隻是在想我們幾時見過。

我馬上補充說:“我就是像詹的那個人。”

聽我那樣說,她馬上一呆,我不該那樣說的,我知道,可是我得讓她盡快想起我。

她果然想起來了,她點了點頭。

她拿起了茶杯,喝了口茶,她有點不好意思,如果我沒猜錯的話,她昨天一定喝過酒了。

她拿著茶杯的手指上,留著一半銀色。

她在杯沿邊看我一眼。她說:“你並不像詹。”她笑,“不過看你的樣子,我相信你不是壞人。”

我也笑了一笑。

“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我說。

“甚麼?”她說。

“為甚麼你每天在這裏喝茶?”我問她。

“每天?”她放下了茶杯,“那有甚麼稀奇?”

“當然了,每天在這裏喝茶還不稀奇?”

“對我來說,一點都不,”她笑著解釋,“我在頂樓唱歌,休息的時候下來喝杯茶,有甚麼稀奇?”

她說得很有道理,但是漏洞很多,她幹嗎不在頂樓喝咖啡?為甚麼要走下來?

但是我隻點點頭。還有:誰是詹呢?我不明白,她輕描淡寫的帶過去了,沒有再提。

“你胃口很好。”我說。

她點點頭。桌子上的食物已經吃得差不多了。

她看看鍾。“時間到了,我得走了,再見。”

她放下幾張鈔票,起來了。我看到她穿著長長的裙子。

我也說:“再見。”

她向我笑笑,向大堂走去。

我等她走了,馬上到大堂去看照片,看她是不是的確在頂樓唱歌,但是唱歌的是一個金頭發女人,與一個菲律賓男人,沒有她。

當然這是我意料中事,如果她在頂樓唱歌,這裏的侍者就會認得她。

她說了謊,對一個陌生人,也許她有她的道理。她或者不願意告訴我太多的事情,也許她有點害怕。

但是我失去了她的蹤跡。

她說這謊,是為了要暫時脫身嗎?我不明白。

任何人隻要查一查,就可以曉得她這樣是說謊了。

我歎了一口氣,我掏出一支煙來抽。隻好回家了。對於這個女孩子,我還是甚麼都不知道。

我隻記得她有很柔輕的長發,不太黑,可是卷曲得很美麗,她的嘴唇有點潤濕,她有一個習慣,她喜歡用手撥右邊的頭發,這種手勢,證明她一直是不安的。

這樣年紀的女孩子,為甚麼要出來一個人坐著呢?

事情好像很神秘。

回到家,我馬上開暖爐,洗一個熱水澡。

我想也許這樣會使我好一點。我實在有點胡塗了。

然後小丁打電話來了。

小丁說他病了,所以沒去,小丁發了燒,躺著不能動。

忽然之間,我不想把經過情形告訴他了。

他問:“你有甚麼事情?”

我說沒有,隻是因為他忽然之間走掉了,我有點擔心。

小丁說他在養病,我放下了電話。

忽然之間,我把那個女孩子占為己有了。

我有種對不起他的感覺,他畢竟先看見她。

而且他很喜歡她。但是我好想找出她的底細。所以我不打算將經過告訴小丁。

小丁這人專門搞歪事情,讓他在床上多躺躺好了。

我捧著頭想,明天我還去那裏找她嗎?我們好像掉班了,我的確是要再去的。

我在白天把稿子趕好了寄出,心裏麵不想去,但是又去了。

我叫了咖啡,侍者好奇的看我,我那樣子,就像一隻笨蛋。我低下了頭,然後她又來了。

見到我她一怔,但是我看得出,她曉得我今天會來,她心裏其實一點也不驚奇。

我笑了。她是個聰明的女孩子,但是我也不怎麼笨。

她走過來,坐在我對麵,她也笑了。

我馬上開口:“你並不在頂樓唱歌。”

“你對,”她毫不在意的說。

“你說謊。”我說。

“難道你沒有說過謊嗎?”她問。

我再一次的笑了,她很厲害。

“你說過我不像壞人,可是幹嗎不對我說真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