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珈忍不住了,低聲問自家親媽:“他們到底來幹嘛的?”
“就說找個紅木盒子,還有找個故人。”艾媽媽也懵了,低聲回答,“現在你外公也老了,盒子也不像要拿回去,媽媽怎麼知道他們還要做什麼?”
“不管怎麼樣,人家這麼老遠過來也是緣分,要不我旁邊訂一桌,先吃一頓?”還是艾爸爸的提議比較有建設性,“你們招待著,我去點菜。”
母女倆都同意,他便站了起來:“你們先聊,現在差不多晚飯了,大家聚在一起不容易,等會一起吃個飯好吧,我去點個菜,你們有沒有什麼忌口的,千萬不要客氣。”
秦慕站起來:“不,是我們來叨擾你們,不能讓你們招待我們,晚餐我已經訂好了,一會兒司機會來接大家,希望你們不要介意我沒有事先商量。”
“這怎麼好意思。”艾爸爸道,“我們得盡地主之誼啊。”
“我們也是中國人啊。”秦慕笑得不容置疑。
艾爸爸滿眼吐槽的掃過他們家一多半的外國人,無可奈何,隻能坐下。
“不過我們有個不情之請,聽說你們家的老太太現在身體不適,正在住院,我們可不可以去看望一下?”
說是不適,其實外婆已經住進了關懷醫院,背後的涵義不言而喻,想起這個艾家人心裏都很酸澀,卻也沒有拒絕。
“可以是可以,隻是我母親現在一天大部分時間都在睡覺,清醒的時間很少,吃完飯再去看大概太遲了,如果你們不急……”艾媽媽有些遲疑。
“那我們現在就去看。”秦慕轉頭問了一下老太太意見,老太太當即同意,他便用英語和其他家人說了一遍,都沒什麼異議,還都站了起來,一副馬上就走的樣子。
艾家人無奈,也都站起來準備。
艾珈腦中簡直空白了,回房換衣服,滿腦子就是一句“這都是些什麼事啊!”。
十來個人坐了三輛車一路殺到關懷醫院,裏麵正是晚飯的時候,到處都是打飯的護工,滿樓飄香。
一群人浩浩蕩蕩擠進外婆所在的病房,那是個四人病房,外婆在其中靠窗的房間,她的床剛被搖起,半坐著準備吃飯。
他們前腳剛進去,後頭就有人跟進來問了:“你們在做什麼?耶,阿麗你怎麼今天來了,這是幹嘛?”
“今天輪到我大哥送飯。”艾媽媽被叫到小名,先和周圍人解釋了一下,上前跟大舅說:“說是以前爸媽的老朋友來看看,一來來這麼一家子,看完就走。”
“哦。”大舅的長相隨了外婆,和艾媽媽並不像,他高大粗壯,嗓門響亮,皮膚黝黑是當年下鄉曬的,在全家人中,他也算是實打實經曆了國內近代風波變遷的人了,為人爽直,這從他的大嗓門也能看出來,“是聽老二在微信群裏說你們家裏鬧很大,我還當什麼事呢,看吧看吧。”
他說著,打開保溫盒給艾媽媽看:“今天給媽帶了肉末茄子和銀魚水煮蛋,好消化的,沒放味精,用昨天的雞湯一起做的。”
“好的好的這樣好。”艾媽媽誇讚,兄妹倆都在就不需要護工阿姨幫忙了,一人盛菜一人拿攪拌機,把菜攪碎。
關懷醫院的老人基本都這麼吃,家人都已經見怪不怪。
艾珈小時候有很長一段時間是外婆帶大的,那時候外公獨居,外婆在城市另一頭照顧外孫女兒,祖孫倆感情很深,她一到那兒就站在床邊,自然的握緊了外婆的手:“外婆!我來看你啦!我是珈珈!”
外婆眼睛近視一千度,不戴眼睛幾乎看不清人,對於艾珈的呼喊,她隻是轉過頭,誒的應了一下。
“哎呀能認人!果然外孫女來就是提神,現在很清醒呢。”護工阿姨站在邊上,很是激動,半個病房都站滿了外國人,她顯得幹勁很足。
秦慕一家子就圍在床尾默默地看,估計他們沒想到已經到了這個程度,幾乎有點無措。
“你外婆,這樣多久了?”他小心翼翼的問。
“三年了。”艾珈很平靜,“所以她不知道我昏睡的事。”
“……那也好,看得出,她很愛你。”說完他便束手站在一旁,似乎不打算說話了。
原以為他們會來問紅盒子的事,心底還隱隱有點反感,此時見他們不問了,艾珈反而不好意思了,她看看艾媽媽,沒得到什麼回應,便回頭湊近外婆,用方言問:“外婆!你曉不曉得窩裏(家裏)有個紅木盒子的事體啦?外公留下的那個!”
外婆動了一下,她微微張嘴,卻隻發出了啊的一聲。
這隻是下意識的對外孫女聲音的回音罷了。
艾珈有點心酸,她吸了口氣,張嘴剛想問,就聽後頭大舅道:“撒西(什麼)紅盒子?還是那個紅盒子?”
“是的嘍,那個紅盒子和他們個窩裏好像有點關係,過來問的。”艾媽媽解釋,“當初不是問過你的嘛,你啊不曉得。”
“我當然不曉得它介個(怎麼)會把珈珈弄昏的了。”大舅的響亮一如往常,“但個個(那個)盒子和他們有關係啊(也)有可能的,那個是爸搞來的呀,他的事體。”
“啊?你曉得啊?”艾媽媽一臉驚訝。
雖然聽不懂方言,但秦慕他們略有所悟,所有人都望向大舅。
“到底啥情況我是不清楚的。”大舅也有些懵了,“個是裝人參的盒子,就西大街那裏買的,爸不是說過他被扣(抓壯丁)的事體嘛,就是那時光(候)。”
“不是說救爸的是店老板嗎?”艾媽媽顯然也知道這事兒。
“一個小老板哪裏擋得牢當兵的,是店裏一個拉哈(正在)買人參的人救的,後頭爸馬上去買了人參到店裏相(麵)等那個恩人,恩人沒來,個盒子就放來動(在那)了。”大舅搖搖頭,“後頭人參放壞了啊沒動,扔個時光(的時候)媽還同(和)爸鬧(吵)架兒類,個個我記得毛牢(很清楚)。”
“爸介個(怎麼)買的起人參啊那個時光?”
“賒賬嘍,老板人啊蠻好的,還到後來不要還的,後頭過年我還跟爸一道去送禮類。”
“……”
聽了艾爸爸在一旁簡短的“翻譯”,秦慕和老太太都一臉激動,老太太攔住要上前的秦慕,親自問:“這位,先生,你知道那個,恩人,是誰嗎?”
對著一個老人,大舅聲音也輕了不少,誠懇道:“不曉得是誰,不是我不曉得,是老人家他們都不曉得,就曉得是個女的,軍官太太。”
“……軍官,太太。”老太太聲音忽然顫抖了,她哭了起來,嘴角保持著微笑,她連連點頭,“是啊,是啊,是個軍官,太太,我的媽媽,就是她,就是她。”
她的親人全圍過去,低聲安慰著她,兩個聽了原委的中年婦女也一起流下了眼淚,連秦慕都眼眶通紅。
艾家人站在一邊,手足無措。
艾珈看著那邊一家人,有些恍惚,她覺得很奇怪,為什麼應該感恩哭泣的明明是她們家,卻是作為恩人的這一家人現在在抱頭痛哭。
更奇怪的是,她也想哭。
全場唯一不動如山的,就隻有呆坐著的外婆,她頭發稀疏灰白,整個人已經蒼老萎縮,曾經魁梧的身材現在隻剩下皮包骨頭,她手握著外孫女,臉卻朝著窗外,看著外頭沉沉的暮色,渾濁的雙眼帶著粼粼的水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