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夜將清水倒在白瓷盤中,又將今日和她的餐食一起送來的米糊牛乳倒在另一個盤中。她才俯身將兩個盤子放在地上,腳邊一直蹭她衣褲的毛球歡快得搖著尾巴,急不可耐得一頭紮進盤子裏呼嚕呼嚕吃起來。
雪夜沒什麼食欲,就著桌角蹲下來摸摸雪獸的腦袋,對它說道:“也不知道向暖怎麼樣了。”
薛公的話著實有用,從那時跟向暖分開,雪夜就沒有再踏出過房間。每日送餐食和藥草的人敲門之後就會離開,她開門時候東西都放在門口地上。雪夜會將前一日的碗筷放下,端走當日新送的。
整個院落空蕩蕩的,一個人影也沒有。
幾天沒說話,又不知道外麵什麼情況,她簡直快悶死了。不過有了這些無所事事的時間,她休息得好,身體不斷轉好,精神跟著恢複許多。
窗外的雨似乎小了些,雪夜低著頭,視線掃到轉眼就被吃個精光的瓷盤,不禁暗想:牛乳米糊每日都有,是任遠交代的?還是薛華?或者喬慕柔?
這種緊急情況下竟還能照顧到這種細節,真是不容易。
這些天,她無論睡著還是醒著,腦子裏都在反反複複琢磨那天任遠說的話。
不論革命軍裏的雪皇默白是真是假,既然目標一致,有機會最好試著接觸。關於當年她掉落地海時候發生的事情,她知道的實在有限。
推她落懸崖的清竹飛羽做了雪皇帝君,女王的風穴迷陣在牽星王城被迫陷入休眠,清竹的磚石能夠封住雪皇的禦風之術,母後死於一場有預謀的宮變……
清竹和花緒合謀的宮變?
任遠的話有幾分可信?飛羽在宮變的陰謀裏扮演了什麼角色?如果革命軍的統帥真的是雪皇默白,他這些年在做什麼?
雪夜手裏不緊不慢得順著雪怪的毛,心下已經有了打算。
“十三?”門外傳來喬慕柔的聲音,“方便開門麼?”
雪夜聽見聲音,立即將心中所想全數擱置,下意識將它們的優先級盡數推後。
此刻,她的腦子裏隻剩下兩個字。
向暖!
雪夜拍了拍毛球,起身去開門。
喬慕柔的身影就在門外,隔著窗紙能看到她不是一個人。
雪夜眸色清冷,盯著門外的人。
是喬慕柔將自己帶去音坊,見到了聞英。如果那音坊主人不是恰巧路過,而是處心積慮邀請她和向暖上了馬車,那麼泄露她們要去帝都的,就是薛府的人。
這裏,安全麼?
綿綿細雨裏吹來一陣妖風,鼓動窗紙沙沙作響。
這裏不安全。哪裏都不安全。總有一天,我要帶向暖回雪皇去。
雪夜雙手拽著門栓,開了門。
門外,薛轅獨自站在雨簾下,端著一盞冒著熱氣的藥盅,高大的身軀全然擋住風雨。
開了門的向暖,側身說道:“薛公請進。”
薛轅如往常一樣將藥盅放在桌上,攤開藥箱問道:“今日感覺如何?”
向暖將手腕伸出來,攤放在薛轅麵前,回道:“好多了,就是……”
薛轅停下手中動作,抬眼望她,等著下文。
“嗜睡。”向暖聲音很輕,怕他聽清似的。
其實她覺得自己早就已經大好了,根本沒什麼不舒服。前些日子那些毛病興許是累的,現在整日關在屋裏吃了睡睡了吃,唯一不舒服的就是睡太多!
薛轅隔著帕子握住她的手,下針之前習慣性得說道:“會有些疼,我盡量輕一點。”
向暖點點頭,心想:其實一點都不疼,就跟螞蟻咬似的。
她在薛公行針的時候,抬眸看他。
她就像看不到他臉上那道猙獰傷疤似的,覺得薛公此刻專注的神情像極了長老,內心竟平白生出幾分依賴。
而後,她不動聲色得打量著那道疤痕,越看越心驚。
傷疤很深,從額頭一直蔓延到下顎,中間再偏一點就會傷到眼睛。
當時該有多疼啊。向暖不由得皺起眉頭。
“抱歉。”薛公收了針看到她皺眉還以為是自己手重。
“嗯嗯嗯。”向暖語調拐著彎意思沒有的事。
她將挽起的衣袖放下,端起藥盅喝起來。
薛公將銀針蘸在事先備好的清水中,麵色不佳。
還是黑的。
他看了一眼喝完藥正在擦拭嘴角的向暖,猝不及防開口問道:“花向暖,你是從哪兒來的?”
向暖一怔,沒有立刻回答。
薛轅鷹一般犀利的眼神盯死了她,接著說道:“薛華說過是在牽星王城帶回的你們,你們卻不是清竹人。”
“那個小十三是雪皇人吧,而你……”薛轅停頓片刻,“到牽星之前,你們在哪裏?”
薛轅目不轉睛得盯著眼前涉世未深的少女,不肯放過任何端倪,緩緩問出了那句他曾問過無數人無數次的話。
“懷安他人在哪裏?”
向暖的反應非常自然,她帶著詢問的目光幾乎是立馬看向薛轅,茫然道:“誰?”
薛轅泄了口氣。她的反應實在不像偽裝,結果和預想中一樣,她什麼都不知道,一切都是自己的臆測。
他靠著椅背,手指有一搭沒一搭得點著桌台,聽著雨聲陷在回憶中,自言自語道:“帶你離開的人,救了你的人。”
這些年他接觸過太多人,每次問出這句話,他都滿懷期待又心生戰栗。
怕自己問錯了人,更怕自己問對了人。
懷安在哪裏?他帶著那個孩子究竟去了哪裏?
他從未得到答案,也許這一生也不會知道。
就在他以為這次依舊是徒勞無功,準備起身離開的時候,向暖輕聲說道:“在墳墓裏。”
薛轅循聲望去,驚愕的表情一閃而過。
向暖變了。她的眼睛在並不明朗的光線中浸著藍瀅瀅的色澤。
她似乎並未覺察自己的變化,毫無感情得重複道:“救了我的人,已經躺在墳墓裏。”
薛轅雙手交握放在身前,臉上看不出任何波瀾,但左手拇指已經深深掐在右手虎口。他問道:“你還記得他麼?”
向暖搖搖頭,眨眼的瞬間那抹本就若有若無的藍色已經盡數消退。她說道:“我從未見過他,也沒有任何印象。”
又是個四處躲藏的可憐人麼?薛轅把她當做無數逃難流民中的一員,收了藥盅離開了。
這邊喬慕柔和任遠進屋後,雪夜關上門,將風雨一並擋在門外。
“甜齋?”喬慕柔一向喜歡雪夜帶回來的那隻小雪怪,今日喚它的語氣聽起來卻有些害怕還有些疑惑。
雪夜順著她的目光轉身看過去,那團毛球不知何時已經變成一隻體型比之前大兩倍的猛獸。它正撅著蹄子哼哧哼哧喘粗氣,似乎對自己的新模樣很是好奇,傻頭傻腦的樣子倒是跟原來一樣。
“這是它第一次幻形吧?”任遠很想靠過去摸摸看,不過愣是忍住了。
雪夜簡直又驚又喜,張開雙臂堪堪抱住它。甜齋的頭在雪夜脖頸間蹭了沒幾下,“砰”得一聲又縮回去了。
“它這是怎麼了?”喬慕柔這才敢走過來,遠遠蹲下扒拉著它的尾巴。
“雪怪可以幻形。別看它現在小小一隻,幻形之後可是威風無比的猛獸!無可爭辯的雪地霸主!”雪夜的話裏帶著驕傲,“它現在太小,還不能很好得控製幻形,以後會越來越熟練的。在雪地裏騎著它跑,速度比烈風來得更迅疾。”
雪夜將它抱在懷裏,問道:“你們怎麼來了?還一起?瘟疫不要緊了?”
“暫時不要緊了。”喬慕柔還沒新鮮夠,一會兒摸摸甜齋的耳朵,一會兒摸摸甜齋的爪子。
“這麼快?”雪夜想起那時薛公一臉凝重的樣子,還以為是多大的災難呢。幾天功夫就不要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