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之際,來自遙遠異邦的凜冽寒風,裹挾著胡商的駝鈴聲,席卷過漫長大漠,拂入長安城,擊落官道兩旁榆樹梢上的積雪,放眼望去,天地間便隻剩醒目的銀白。
漸近黃昏,天色變得暗沉,三五架深棕色輜車(1)駛在官路上,木輪碾過厚雪,刮擦出嘎吱嘎吱的聲音。
聲聲入耳,催人入眠。
墨黑帷裳(2)擋住瑟瑟朔風,車隊的小主子薑妧半臥在鋪滿茵褥的坐榻上,她身著一件朱紅連枝花樣羅襦,配著寶相花絹褶裙,肩上披著件名貴大氅。
這氅做工精細,外麵用的是潔白桂布,裏頭絮著吳地產的絲綿,頂上一圈絨絨白狐毛領,襯得那張如玉嬌顏越發玲瓏可愛。
此刻她正闔著眼睛小憩,側耳細聽,均勻細微的呼吸聲綿長柔軟,惹得旁人也生出困意。
侍女和乳娘皆自垂頭打盹,正欲熟睡,耳邊忽聞一道夢囈。
“春汐,快,快把這登徒子攆出去!”
話音未落,一隻鏤空罩蓋漆鼓袖爐驚慌滾落在地,乳娘顧婆駭了一跳,隨手抓起案幾上的香爐左右查看,見四下裏無人方知虛驚一場。
“小娘子可是又夢魘了?”侍女春汐傾身探過去,見轉醒的小主子形色憔悴香汗淋漓,不禁眉頭一皺麵露憂色。
薑妧扶著心口坐直身子,緩了許久才定下神來,她接過顧婆遞來的熱茶小抿幾口,抬頭迎上兩位奴仆關切的目光,忽而委屈地撇撇嘴。
“那壞人又來掐我脖子了,要不……咱們還是調頭回揚州罷?”
顧婆失笑:“小娘子,咱們都走到敷水鎮了,最遲後日就能抵達長安,可莫要任性才是。”
一旁,春汐攥著絹帕替她擦拭額上汗珠,聞言亦附和道:“是啊小娘子,您不是早就想回長安了嗎?”
薑妧抬手將領口鬆散幾分,思及方才的夢境又是一陣心慌,“實在奇怪,為何近段時日,我總是夢見那個凶神惡煞的男子?”
接連夢到同一個人,且夢中發生的事還是斷斷續續的,這樣匪夷所思的事,正是從她動身來長安頭一晚開始的。
顧婆與春汐相視一笑,後者掩唇打趣道:“能入小娘子的夢,倒也是那廝的福氣,多少郎君擠破了頭想見您一麵都見不著呢。”
這話說的倒也不假,早在揚州時,薑妧便是遠近有名的美人,玉質柔肌,芳馥如蘭,軟玉嬌香。
她本生在長安,父親乃禮部尚書,母親亦是大家閨秀,而她自幼體弱多病,七歲那年又被一雲遊道士算出“天煞孤星”的惡名,道士說,唯有將她送離京城方能破煞,於是,母親忍痛將她送往揚州姨母家,這一去便是七年之久。
姨母夫家在揚州城也是富庶大戶,夫妻二人感情深厚沒有妾室,膝下唯有兩子,便將她當成親女兒養活,幼時她總害病,又喝不慣苦藥汁,姨母便花重金請來諸多庖丁,為她做藥膳調養身子,一來二去便將她的嘴養刁了。
因貪甜食,她瞧著較同齡女子略豐盈了些,隻是那肉又長得恰到其處,雙肩圓潤,腰卻細似楊柳,又因膚如凝脂,渾身便透著瑩潤之感,每每坐臥於純白帷幔下,便好似月下聚雪一般。
春汐見小主子愁雲不散,便雙手奉上一隻鎏金蓮瓣纏枝銀盒,一壁安撫道:“小娘子莫要憂心了,聽說長安城十分熱鬧,吃的玩的數不勝數,等到那裏散散心,您定能擺脫那煩人的夢魘。”
薑妧開啟盒蓋,百合新香的濃鬱芳馨散入口鼻,浮躁不安的心果然漸漸平靜,緊蹙娥眉總算舒展。
“你說的是,阿兄總在信中說,長安城四季繁華,春賞花,夏騎馬,秋登高,冬掃雪,更快活的是,東西兩市有不少店肆,還有許多在揚州吃不到的佳肴。”
見她一提吃的便兩眼放光,春汐和顧婆皆忍俊不禁。
行到敷水驛時,薄雪驟然轉急,如鵝毛般傾瀉而下,又聞前方道路受阻,輜車行駛艱難,車夫攥住韁繩,恭敬請示:“小娘子,天色不早了,前頭有家邸舍,不若在此宿下罷。”
春汐將帷裳挑開一條縫,打眼一瞧,外頭果真一片漆黑。
隻這片刻的功夫,刺骨寒風便順著縫隙鑽進來,顧婆忙將帷裳遮嚴實,又把袖爐送到薑妧手裏。
“小娘子頭疾未好,不可見風。”
春汐羞慚一笑,連連應下,薑妧揉揉發酸的脖頸,朝外頭柔聲細語道:“便在這裏宿一夜吧,先去問問可還有閑餘客房。”
不久後,車夫去而複返,隔著帷裳稟道:“小娘子,隻剩兩間通鋪了。”
不等薑妧開口,顧婆蹙眉問道:“偌大的一家邸舍,怎會連雅間都沒有?”
車夫答道:“今日恰是輔國大將軍歸京的日子,因官驛住滿了,一些將士便住在了這家邸舍。”
“輔國大將軍?”薑妧喃喃重複一句,隨即將大氅攏緊,“不妨事,眼看雪勢越來越大,若繼續往前走還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遇著邸舍,就在這兒將就一夜罷。”
待奴仆定好客房,春汐爬下車,一壁掀開帷裳,一壁撐著油紙傘,顧婆小心翼翼攙扶薑妧踩著杌紮(3)走下來,侍兒在前頭掌燈,引著主仆三人往邸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