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前傳:怒海紅蓮(一)(1 / 3)

天闕京的夜晚,春風甜美如佳釀。

女伶們全都換上了輕軟羅衫,銀紅水綠月白柳黃,鶯鶯燕燕聚在一處飲酒閑聊,偶爾有人借著醉意唱上幾句,曲不成調,逗得眾人哈哈大笑。

“沈丁娘子?沈丁娘子在這裏嗎?”

半晌無人應答。就有人笑說:“她哪會跟我們玩,隻怕還在後麵教小徒弟唱曲兒呢。”又問,“小荼蘼,你不是半盞茶之前才來找過嗎?”

“這可怎麼好,掌班找她問話呢!”小丫鬟有些急,“我前麵後麵都尋遍了。”

琴師聽見了,停了手中琵琶,抬頭問:“掌班在哪裏?”

“來貴客了,掌班正陪著說話呢……”

“什麼貴客啊?”又有人笑,“今天晚上,不就是我們自己排排新戲嗎?”

“皇帝佬兒生著病,這時候難道還有哪個貴客敢來我們這裏取樂呀?”

“真是貴客呢,”小荼蘼說,“是少監出雲大人。”

眾人都不吭聲了,麵麵相覷。

琵琶女忽地一笑,站起身來:“少監大人來過多少次了,同咱們掌班熟得很。小荼蘼,你帶我去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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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幾年中,天闕京最紅的勾闌,就是這間布地金園。園子在崇禮坊深處,門臉尋常,內中卻頗有天地。前後四進院落,前院有二層小戲樓,樓上樓下,可以上演天宮故事,四周一圈回廊,都是看戲的雅座。第二進是一間寬敞的穿堂,專門招待客人,第三進則是伶人們起居的院子,住著二十一個伶人,個個花容月貌。

貴客正坐在穿堂裏,慢條斯理地品著香茶。此人一領大紅錦袍,腰束蹀躞帶,長發銀白如雪,碾玉似的臉上不見一絲皺紋,看不出真實年紀,也看不出他此時是什麼表情。他身邊坐著一個雪膚花貌的美人,一邊不緊不慢搖著一把檀香小扇,一邊嬌聲嚦嚦說著話。

“少監大人快別說笑了,隱雷是我娘家侄兒,住在這兒給我看家護院的。他呀,不過會一點子花拳繡腿,給人助助酒興罷了。哪裏真會唱曲兒?”

“怎麼不會啊,”出雲少監冷笑著,“那日在瑾王府上,他唱的好一出目連救母,人人誇讚。怎麼在自家園子裏,倒不肯開口了?”

“咦?他竟然去過瑾王府?我怎麼不知道啊。”美人兒撇撇嘴,“這小郎,我是越來越管不住了。”

“曼殊,”出雲少監似乎有些不耐煩了,“你自己說說,我們多少年交情了?”

“七年了啦,少監大人。”美人脆生生回答。

“七年了。”出雲少監抖了抖衣袖,放下茶杯,“我待你如何?”

“少監大人對曼殊恩重如山,無微不至,有求必應,”曼殊轉了轉眼珠子,笑著說,“——隻除了《十三非天圖卷》不肯給我。”

“別打岔!”出雲少監有些惱了,“說了多少遍,那個東西,不是你能要的。”

曼殊臉色一僵,瞬間又笑了:“好好好,不提那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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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年前,曼殊領著二十個絕色女伶,忽然出現在天闕京,一出《張生煮海》傾倒眾生,很快闖出了名氣。一開始有人猜疑,這班伶人個個姿容出色,技藝超群,來曆卻說不清楚,怕不是妖孽吧?後來才有人說出,這些人原是教坊司出身,隻因在宮中不得出頭,才設法投靠了貴人,自己出來唱戲。至於那貴人是誰?卻是當今皇帝麵前十分得寵的秘書省少監出雲。

有了出雲少監做後台,戲班越發紅火,置了新宅院,又有豪客贈送了妝花織金錦三十丈,專給她們鋪地——索性就叫了布地金園。

如今這千嬌百媚的紅伶領袖曼殊,就跪在金錦地上,聆聽少監大人數落。

“宮中有變,全城宵禁,多的我也不能說。反正這麼大的事,你兜不住,我也兜不住,”出雲少監說,“快快叫隱雷出來,隻要他在台上,我保你們平安。你若還磨磨蹭蹭為他遮掩,隻怕大羅金仙也救不了你們。”

曼殊笑著抬頭,還要說什麼,卻見門口有人在悄悄兒地招手。

出雲少監也回頭瞧見了:“是椿鬆呀——”

琵琶女隻得進來行禮:“少監大人萬福。”

出雲少監哼了一聲,冷著臉兒說:“去吧,你在這裏跟我耗著也沒用,不如你們姐妹兩個,商量商量,看今天是不是真要強到底。”

曼殊婉轉起身,收攏香扇,做了個請的手勢。“前麵唱上了,請大人上座。”

“好哇,我倒要看看今晚這戲,你要怎麼給我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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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隱雷回來沒有!我讓小荼蘼去找沈丁娘子,這半天也沒回話,這都怎麼了!”

安頓好出雲少監,曼殊才收起了一臉僵笑,開始連聲抱怨。

“我猜沈丁娘子躲在後頭呢。”椿鬆比了個手勢,拽著她匆匆往後院趕。七繞八拐,卻鑽進了後罩樓,停在二樓轉角處。這間屋子,曼殊記得是放舊衣箱子的,一向上了鎖不讓人進。怎麼現在裏麵竟然有燈火?

“他們兩個,天天在這裏碰麵。”椿鬆皺眉道。

急匆匆推開房門,卻隻見沈丁娘子一人,蹲在地上,麵前一隻火盆裏不知燒的什麼紙。

“都什麼時候了……”曼殊吸了一口氣,忍住下半句,轉而問道,“沈丁娘子,我到處找你。隱雷去了哪裏?幾時回來?”

沈丁娘子搖了搖頭:“他的事情,我怎麼曉得?掌班莫要來問我。”

曼殊耐著性子和她講道理:“隱雷一個男孩子,原不唱戲的。當初他要跟著你學戲,拜你為師,我也攔不住你們。可是師徒有師徒的規矩。如今出雲少監在前麵,點明要聽他唱,我也隻能問你要人。沈丁娘子,你別推不知道。出雲少監是什麼人,你比我明白。”

沈丁娘子站了起來,盯著曼殊。火盆裏的火苗一跳一跳,照見她的臉上全是幽怨之氣。

沈丁娘子約莫三十歲了,容長臉兒,眉目如畫,天生一股嬌怯,隻可惜額頭上一道淡淡的紅痕,毀了一半美貌。她比布地金園的所有伶人要年長,也與他們格格不入。說起來布地金園的伶人出自教坊司,其實真正出自教坊司的隻有她,其他人都是曼殊從外頭帶來的。

“我明白什麼?我才不明白呢。”她冷笑道,“當初出雲少監和我說,小曼掌班手下都是伶人,我才聽他的話,投到布地金園來。來了這三年,我竟是越過越糊塗。你們這裏真是唱戲的地方嗎?”

曼殊倒抽一口涼氣:“不說這個,沈丁娘子,我們先不說這個。今日事體要緊,找到隱雷,我們慢慢和你解釋。”

沈丁娘子低了頭,說:“他走時同我說過,晚間一定回來。”

曼殊也不知該不該信。椿鬆轉了一圈回來,臉色已經變了,抓著沈丁娘子衣襟,往窗前拖,一手將窗扇支起。

曼殊跟過去,也探著身子往下一瞧,吃了一驚。

院牆下黑壓壓的一排人,披堅執銳,殺氣騰騰,數過去約莫有一二百之多。原來跟著出雲少監身後來的,還有明光衛。布地金園這是惹了什麼事兒了?

椿鬆拽上窗扇,劈麵又問沈丁娘子:“早間那個年輕公子,來找隱雷的,他是誰?抱來的那個小童,又是誰?你再不說清楚,不怕惹惱了出雲少監,讓這群兵殺進來嗎?”

曼殊聽得快要崩潰了,心裏迅速盤算過來。大約是隱雷拉著沈丁娘子,瞞著她做了點兒什麼事,藏了什麼人。椿鬆看見了,沒有說什麼。眼下招來了明光衛,椿鬆才覺得大事不妙。

可是沈丁娘子不慌:“明光衛而已,怕什麼怕?你們不是天命者嗎?平日裏一個個飛簷走壁,殺人如麻,還怕了他們?”

聽見“天命者”三個字,曼殊和椿鬆竟無言以對。

沈丁娘子說:“我應了隱雷,他的事不會多說一句。等他回來,自見分曉。”

椿鬆氣得要動手。曼殊麵上卻還是鎮定,迅速想了個轍兒:“這是你說的,隱雷會回來?”

沈丁娘子咬著唇點頭:“半夜之前。”

曼殊推著沈丁娘子就往外走:“那你快去前麵去。那個目連救母,是你教隱雷的,眼下隻有你能唱。你給我扮成隱雷的樣子,唱這出戲,拖住出雲少監,拖得一時是一時,隻求隱雷快快回來。”

沈丁娘子一言不發,隻往前麵去了。

椿鬆緊緊跟著,又愧又急,連聲問:“曼姐姐,這如何是好?”

“看樣子,隱雷卷進了宮中大事,隻怕等他回來,此事也不能善了。”曼殊說,“不過也沒什麼,咱們不是第一次碰見麻煩了,大不了……”

她想了想,低聲對椿鬆說,“你去後麵,悄悄跟大家說,台上戲要唱,台下準備要做好,不唱的都回去收拾東西。萬一外麵的明光衛殺進來,大家不要打,分頭悄悄逃走就是。”

“姐姐你呢?”椿鬆問。

曼殊撇撇嘴:“我要是也躲了起來,出雲少監豈不生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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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連救母》這一段,是巾生的獨角戲。沈丁娘子原本高挑,勾上臉之後,竟真有些像隱雷。她的聲音溫厚中有些沙啞,雌雄莫辯,聽起來別有一番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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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獄為言何處在,西邊怒那黑煙中;

目連念佛若恒沙,地獄無來是我家;

拭淚空中遙錫杖,鬼神當即倒如麻;

白汗交流如雨濕,昏迷不覺自噓嗟;

手中放卻三慢棒,臂上遙拋六舌叉;

如來遣我看慈母,阿鼻地獄救波吒;

目連不往騰身過,獄卒相看不敢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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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殊陪坐在下首,側目打量著出雲少監,也不知他是沒看出來呢,還是看出來了不說破,陪他們拖時間。這絲竹之聲,大約是號令,隻要戲不停地唱下去,外麵的明光衛也就不動。就不知出雲少監肯被她拖住多久。

這些年在天闕京,她經營著這個勾闌,傾盡全力結交人脈,明裏風月歌舞,暗中搜羅情報。出雲少監是她搭上的一根線,一年四季不知孝敬了他多少財禮,哄了他多少次開心。少監收了錢,得了奉承,也會替她擺平事情,三天兩頭的也透些要緊不要緊的消息出來。她會把這些消息,傳回南明離島去。這些年,兩人也算合作愉快,甚至真有幾分情誼。隻是她自己最想要的《十三非天圖卷》,據說秘書省藏有一份副本,但是好說歹說,賠盡笑臉,出雲少監始終不肯拿給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