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四
回到家鄉,已經是一九七七年的元旦節後第三天了,我下車後直奔夏家。
沒有靈堂,沒有花圈,兩隻條凳支著一扇門板,上麵躺著我的夏夢萍。
沒有哀樂,沒有親人失聲痛哭的聲音,隻有街上大嗽叭裏飄來“……美酒飄香歌聲飛,朋友啊請您幹一杯,勝利的十月永難忘,杯中酒滿幸福淚……”那豪情迸發的歌。
杯中灑滿的僅僅是幸福的淚嗎?全國人民在歡慶勝利,而我的夏夢萍,一個懷著對周總理崇敬感情到北京去看熱鬧,去感染“人民偉大力量”的人,而今依然是“現行反革命”。她的:“反革命罪行”僅僅是帶回大量的清明節在天安門廣場上抄錄的“反革命詩詞”,並且在“黨中央”已明確宣布天安門事件為反革命事件之後,還敢把這些“反革命詩詞”抄寫出來貼在學校的閱報欄內,為什麼她那麼悲憤?那麼多真摯懷念周恩來的詩。“反動程度”較低的詩不抄,偏偏要抄“……欲悲聞鬼叫,我哭豺狼笑……”等一大批赤裸裸的
“反動詩詞”?難道:中國的前途命運,真的會讓夏夢萍這種出身於“反動階級”家庭的人來關心嗎?
白被單下隻露出頭來的夏夢萍靜靜的躺著,她在想些什麼呢?
緊鎖著眉頭,毫無血色臉龐,僵直的軀體,脖子上一圈烏痕,這難道就是我那天仙一樣的“白毛女”?難道就是我那外表柔順而內心十分堅強的夏夢萍。
“政治”這個卑鄙的幽靈,它誘惑並且毀掉了多少天真幼稚,飽含熱情的精靈,盡管,它能夠讓這些精靈永生!
“……在那大陸上的精靈他們有著不死的靈魂,但海的女兒投奔大陸上的精靈後最終化為泡沫……”,安徒生的童話故事告訴我們的僅僅是“愛情”嗎?
打倒“四人幫”以後被釋放出獄仍然是現行反革命,同時接到學校“開除學籍”通知的夏夢萍一根繩子走完了她的人生之路,她告訴了我,一個僅憑熱情和犧牲精神的人,一個沒有真正懂得“政治”的人,他是沒有資格靠近政治的,他注定要被“政治”所毀滅!
我的愛,我的心,我可憐的夏夢萍……您還能睜開眼看看您的林青嗎?看看正如您沒有弄懂“政治”一樣沒有弄懂“愛情”的林青?
我沉痛的慢慢地跪在了夏夢萍的靈前,欲哭無淚,欲訴無言,隻是冷靜地剖析自己的靈魂。政治這個幽靈為什麼有時會發瘋似的折磨精靈?隻是因為這個被折磨的精靈是懦弱的……
痛思之中,我找到了我和夏夢萍兩人之間思想上的“差距”,僅管我們一樣熱愛“真善美”,然而我缺乏的是堅強,她缺乏的是冷靜……
昏沉之中,我仿佛覺得夏夢萍正慢慢的飄上天空,那雙明亮的眼睛還是那樣深情的看著我,耳邊仿佛響起從天邊傳來的聲音“您好!我叫夏夢萍……”
……
您好!夏夢萍,每當我呼喚您的名字,心中便充滿無限溫馨,就象那秋風佛過蓮塘,枝搖葉動蕩起漣漪,您曾給我了一個美麗的夢,一個冬天的事故,讓我永生永世把您回憶。我曾那麼幸福的渴望,渴望同您一起描繪愛情。當春風已吹綠原野,而您去在黎明前死去,夏夢萍!我的情人,我的愛,我的心!您是否正在那神秘的天國裏,麵帶愁容的注視著人間的我,在苦苦把舊夢追尋?您用您的生命,救活了愛情樹,卻留下我獨自在愛情樹下哭泣,春風吹綠原野,花兒開了,我聽見了您在花叢中的笑聲,夏雨過後再過天清,藍天白雲,我在晴空裏看見了您的倩影;秋風拂過池塘,
蕩起清波,我在浪花中感受您的心跳;冬天雪花飛舞,皚皚曠野,我在雪地上尋找您的蹤跡;夏夢萍!
我的情人,我的愛,我的心,我不是用我的愛和我的聲音,而是用我全部的生命,癡癡的呼喚著您。
如果有人問,痛苦是什麼?我將會羞愧著回答:“痛苦並不在於身心的創傷,而在於對創傷的永久的記憶!”
……您好,夏夢萍,我的情人,我的愛,我的心。我倆曾共同植下愛情樹,而今隻留下我,偎依在這棵樹下,望著星星想您,守著月亮盼您,披著露光等你,對著落日呼喚您!苦苦的期盼著天際中
能傳來一聲“您好!我叫夏夢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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