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來01(1 / 3)

徽州城,也稱之為抱城,四麵環山,層巒疊嶂,城在山中,山連城,城連山。逢山開路,遇水架橋,與外界的溝通靠的是一條彎彎的山路,打通關節,山路相憐。之所以稱之為天路,是因為路在天際。公路都在山腰,盤山而上,繞山而下,像一條長蛇。城裏有樓,樓比山高,樓的旁邊還是樓,鱗次櫛比。住裏麵的人想出去,想去山外討生活,即使知道山外有山樓外有樓也擋不住,大山深處的城市不是一無是處,而是輝煌有加。十裏洋場,不隻是上海香港的專利,至少這個城市的人是這麼認為的。自以為是夜郎自大也好,熱愛故土熱愛家鄉也好,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自信。這裏的人都非常自信,在懸崖峭壁上築路。這裏的人嫌上海男人小家子氣娘們似。這裏的人,都非常有個性,即使是城裏人也帶山裏人的烙印,這裏的人都不會精打細算,也不斤斤計較。這裏的人都講義氣忒豪爽。

七裏莊和徽州城之間的距離有30多公裏,百裏不同俗,不僅僅是因為有距離,而且還因為有個性。村莊四周都是死火山,像皇帝老兒的陵,更像天邊的雲。村裏的房屋都不像樣,無法形容其簡陋程度。之前,這裏有海,海邊有建築物,富麗堂皇,那年那月,地動山搖,海枯了,山紅了,村莊成了廢墟。現在,從村口到村尾都是茅草屋。

那年夏天的一個晚上,在一片打倒什麼什麼的喊聲中,一個男孩來到了這個世界,他上麵有三個哥哥,二個姐姐。七裏莊及該男孩家並沒有因為這個初來乍到的男孩而興奮,相反,為又添了一張天天要吃的小嘴,又多一份負擔而鬱悶。孩子降生,張父的額頭就多了一道皺紋。也沒有什麼辦法,隻能憑僅有力量來養活。既來之則安之,躺在血泊中的女人翹起幹裂的雙唇想說卻說不出來,丈夫低頭,搖了搖腦袋,點點頭。張父繞到床邊,輕輕地放下繈褓,雙手壓住被角,歪腰,像翼子板似的。喝奶之後,孩子睡了,小臉顯一絲微笑,似乎很滿足,像輪胎,更像玉米棒或者冬瓜。幾天後,父親給男孩取名張末春。顧名思義,大概有這麼一層意思:最後一個了,再也不要了,希望送子觀音別再往這裏送了。與其求送子觀音,不如去衛生院。幾個月後,張媽在張爸的陪同下,上鄉衛生院做了絕育手術。

白駒過隙,一眨眼十幾年,即使鄰家有女初長成也讓爸爸媽媽高興不起來。在張末春高中畢業後的第二個春天,一天晚上,村口,鞭炮齊鳴,鑼鼓喧天,村莊沸騰了,樹梢,缺邊的破喇叭沒有走音,喇叭裏在播新聞,好像上麵出事情了,隱隱約約聽到四人幫三個字。張家客廳,三條凳子,二條是瘸腿的。一張桌子,隻剩三條腿,桌子麵被戳了一個大窟窿。牆壁掛一幅畫,一人在畫上,那是大隊革命委員會給的。畫旁邊配一副對聯,那是張末春的大作。

坐在凳頭上的媽媽低頭,哈腰,挑選黃豆種子,嘩,黃豆四散,滿地爬滾,她說:你現在書也不念了,到北京上海打工煎油條又做不下去了,今後怎麼辦,家裏這麼窮,你們兄弟幾個都是光棍。

媽媽的話,刺著他了,像刀子。話音剛落。撲通,張末春跪倒在地聲淚俱下,說:媽媽,你就讓我去當和尚吧,與其在家也是和尚一個,還不如讓我出家做和尚

丟下簸箕,媽媽拽他,她把兒子扶起來,緊緊地摟在懷利,擁抱長的比自己高大的孩子,不僅僅有累,而且還有萬分痛苦,她失聲痛哭,說:你是媽媽身上掉下的肉,我怎麼舍得你去當和尚。

兒子低頭不言語。

扯下圍裙,擦幹兒子的眼淚,她哽咽,說:洗洗睡吧,明天還要下地。

兒子拾起地下的簸箕,和媽媽一道,把地下的滾來滾去的黃豆趕回簸箕,放下簸箕,他轉身,回房,扭頭說:媽媽,你也早點休息。

屋外,安靜下來,敲鑼打鼓的村民散了,村口的喇叭啞了,大夥都睡了。

張末春躺在地上,褥子底下是一堆稻草,那是去年冬天爸爸曬的,家裏的床鋪不夠多,隻能睡地鋪。他攤開被褥,鑽進去,像地窖裏的土豆。才從大都市回到七裏莊,一模後腦勺,滿腦子都是繁華,拉下眼簾,眼前全是這一條那一條的大街小巷。大街上,車水馬龍,公交車,小汽車,自行車在路口紅綠燈處排隊,像搬家的螞蟻。地鐵站,呼嘯而來的列車進站出站,乘客占滿扶梯。像蜂箱邊的蜜蜂。小巷裏,人來人往,遊人如織,推著童車的阿姨和推著老人輪椅車的大媽都顯得非常年輕,她們的額頭沒有皺紋。不像媽媽那樣。上海繁華,外灘氣派,超凡脫俗。像蒙娜麗莎,又像西施。這感覺一直跟在自己身後,像影子一樣。南京路寸土寸金,遍地是黃金,一點不假,不是親眼所見恐怕無法體會,所見所聞或者所作所為無不讓人感慨,欲罷不能,像飯沒有吃飽似的。可是,那是那一堆人的環境或者所有,跟自己沒有半毛錢關係。在上海打工要文憑,有文憑是爺,沒有文憑是孫子,有文憑就活蹦亂跳,像鯉魚一樣,沒有文憑就是蟲子,像屎殼郎。有高中畢業證書,沒有大學畢業文憑,高工資的活與他無緣,隻能在飯店、工地幹一些工資非常低且工作內容挺危險的體力活或苦力。雖然動過買張假文憑蒙一下的念頭,而且買文憑的錢也綽綽有餘,但是思前想後還是沒有辦。不辦,肯定找不到稱心如意工作,辦,心裏不踏實,幾次三番掙紮之後,選擇離開上海,和房東大吵一架之後,做出了和上海說白白的決定。在一個月高風黑的晚上,孤身一人的他爬上了開往北京的列車。像幽靈一樣。北漂的人都湧到北京,如潮水一般。在期望中度日如年,棲身地下室。被稱之為蟻族。雖然不知道自己算不算北漂,但是心裏總想著有出人頭地的一天。他渴望著,像嗷嗷待哺的嬰兒。來到天安門廣場,看著這個從小需要仰頭才能看到的掛在牆上的天安門,終於見到真的了,熱血沸騰了半天。他轉身,低頭,不知道路在何方。來到北京之後,運氣還算好,不到一個星期工作就有了著落,在北京大學旁邊找到一份煎油條的活兒。白天在攤點煎油條,煙熏火燎,為了有個落腳的地方,咬咬牙堅持下來。晚上去北京大學旁聽,混成大學生,園自己的一個夢,彌補缺憾。這等好事讓他從夢裏笑醒了好幾回。一轉眼,新學期到來,學生猛增,油條店生意每天火爆,生意越來越好,老板卻一天比一天吝嗇,沒有半點再招員工雇人的念頭。人手緊,工作量大,一天比一天累,半夜起來加班是家常便飯。吃飯的時候,吃著吃著都會睡著。到了教室,一坐下就呼呼大睡,一睡就睡到下課,都不知道同學什麼時候走的,更不知道老師講了些什麼,即使班上睡覺的不是個別也不能這樣混了。離開北京之前在上海幹過的最正兒八經的活是在飯店餐館傳菜,說炒菜是技術活未必有人相信,說傳菜是技術,即使說得牙齒出血也不會有人相信。如果說離開上海是因為沒有技術,那麼離開北京就是因為技術太好了。日子過得飛快,像翻書一樣。日子過得乏味,像翻燒瓶似的。看到油鍋就惡心。想起燒餅就反胃。他決定離開北京。海南天北轉了一圈之後,他又回到了七裏莊。家裏怎麼會這麼窮,不用說跟上海北京比,即使跟沿海的農村比,也是差距太大了。怎麼改變家鄉的麵貌,何德何能啊。唱歌,喊喊口號誰不會啊,村口那個大喇叭一天到晚不息著,哇哩哇啦。祖祖輩輩都無法改變的窮山村,安個喇叭就把草窩變成金窩窩了,可能嗎。是異想天開還是現實一點,他不得不做出選擇。父母親年紀越來越大,幾個兄弟都因為窮娶不上老婆。這樣下去的話,不是窮死,而是悶死。想來想去,他覺得不能留下,要離開這個地方。碾轉反側,稻草上浮,被褥下沉,蓋一半稻草一半被褥,他蜷縮著,像一條受傷的狼。雞叫三遍,他還是沒有合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