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其琛合上名冊,掏出錢夾,把裏麵的現金都塞進了功德箱。此行來的匆忙,他本就沒帶太多錢,但也有五千來塊。殿內的住持走來,向唐其琛行了個禮,唐其琛頷首回應。
師傅說:“萬發緣生,皆係緣分,功德留名,庇佑施主福澤綿長。”
他攤開名冊,毛筆擱在硯台上。
唐其琛說:“我自己來吧。”
師傅謙讓,幫他磨好了墨。唐其琛還是少年時代跟著南京的外公學的書法,外公戎馬一生,薪盡火傳,總對後輩有所寄望。練字能養心,但外公沒讓唐其琛多練,因為當時的唐其琛不過十五出頭,但心智敏銳沉穩,早已超脫了很多成年人。
唐其琛執筆蘸墨,手腕輕動,筆鋒韌利,在名冊上留的是——溫以寧。
擱下筆,唐其琛轉過頭對她微笑,目光裝滿了慈悲,他溫聲說:“念念一生平安喜樂。”
溫以寧的心狠狠一揪,平生所求,這一刻都實現了。
山上秋寒露重,溫以寧怕他才好的身體又受涼,轉了一會兒就下了山。回程的公交車沒幾個乘客,兩人坐在後排的位置,午後陰雲散開了些,陽光跟著露了臉。溫以寧靠著他的肩,兩人十指相扣。但握的再久,她的掌心熱了,指尖還是冰涼的。
到了城南公園站,溫以寧就帶著他下車。唐其琛記得這不是她家附近,正不解,溫以寧招手攔了一輛出租車。她笑著說:“我們打車吧。”
這個時間過度太快,基本沒給唐其琛反應的時間。上車後,溫以寧對司機說:“師傅,麻煩您去高鐵站。”
唐其琛愣了愣。
溫以寧看他一眼,然後從包裏把早就買好的票拿了出來,她說:“我昨晚就給你訂好了,早上我起得早,就去代售點取了票。你回上海吧,別為了我耽誤事兒。你電話昨晚上就一直在響,我都知道的。”
她聲音平穩,說到這裏,仍是不可抑製的顫了顫,用輕鬆的語調說:“老板,不要消極怠工,不要偷懶哦。”
唐其琛看著那張車票,半小時後發車。他這一走,走傷了多少人的心,他這一回,又將麵臨多大的難。很多人都明白,卻沒有人比溫以寧更能體諒了。
唐其琛嗓子疼的難受,剛想說話,溫以寧搶先一步,她眼神俏皮,藏不住期盼的光亮,挽過他的手搖了搖,“你能不能答應我一件事?”
答應,要什麼都答應。唐其琛不做他想的點頭,“好。”
溫以寧樂了,“我都沒說什麼事呢,答應的這麼快,不怕我敲|詐你啊。”
“隻要你開口,什麼都給你。”唐其琛語氣鄭重。
溫以寧斂了斂笑意,輕聲說:“老板,我想去看極光。”
唐其琛意外的是她的要求竟然這麼簡樸,唯一的難處大概就是他的時間安排。但他沒有任何猶豫的就答應了,“好,我帶你去。”
這次之別,兩人就有半個月沒見過麵。
去北歐需要辦理簽證,他走後,溫以寧就去交了手續申請。雖未見麵,但唐其琛的電話至少每天一個保持著聯係。有時候會議時間拉長,他就給她發信息,總之,讓她知道,自己一直是在的。至於其它的事,溫以寧一直沒有過問。
她不問,不代表不知道。
她和幾個同事的關係特別好,很久之前就建了個小群,氣氛一直不錯。請假的這些日子,另幾個也沒少聊公司的事兒。上周,瑤瑤告訴她,集團董事會成員變動,唐耀持有亞彙7%的股份,正式入駐董事局了。還說,唐老爺子退居幕後這麼多年,最近竟也頻繁出入公司,決策會都參與了好幾個。以及,那天她隨陳颯參加辦公例會,唐其琛竟然缺席。
溫以寧是清楚的,他這人的責任心極強,公司黨派鬥爭從來都是暗潮洶湧,他絕不會無故不到場。溫以寧沒忍住,就給柯禮了個電話。
她問的很直接,問是不是他胃病又犯了。
柯禮欲言又止,聲音狀態是極其克製壓抑的。隻告訴她,唐總沒事,是他家裏出了點事。
溫以寧沒吭聲,電話也不掛,沉默的僵持著。
柯禮才無奈透露:“他母親病了。”
滾滾紅塵,人生苦短,上一秒還走著陽關大道,下一刻可能就墜入深淵。命運的安排,對每一個人都是一樣的。
轉眼到了十一月中旬,兩輪降溫之後,南方城市便正式入了冬。唐其琛與她如約見麵,十八號這天,溫以寧重回闊別兩月有餘的上海,兩人乘機飛往芬蘭。
溫以寧不似平時,約會吃個飯都害怕耽誤了他的時間。這一次,她隻字不提、不問。唐其琛能感覺到她這種暗暗堅持的勁兒。他嚐試猜了一下,抱著她說:“不用怕我耽誤工作,行程都空出來了,有柯禮,這幾天陪你好好玩。”
半月不見,唐其琛似乎又瘦了一點。臉型本就俊秀,五官更加立體了。兩人坐的商務艙,飛機起時,他握住了她的手,笑著說:“和我寶貝兒的第一次旅行。旅行愉快。”
溫以寧笑了笑,“嗯。”
近十一個小時的飛行,於當地時間下午兩點半抵達赫爾辛基機場。
北半球的冬天格外嚴寒,兩人穿著厚厚的羽絨服都是黑色,宛如情侶裝。去拉普蘭德的車已經等候在機場外。亞彙在北歐的業務區域不廣,但唐其琛的朋友中不乏在這邊置業的。其實他幾年前就來過一次,可惜當時的天氣並不好,雲層太厚,沒有看到極光。
去拉普蘭德的路程一小時有餘,溫以寧看著車窗外越來越厚的冰雪,好像時空轉換,有一種虛浮的不真實感。唐其琛把酒店定在列維玻璃屋,每一間都像是一個獨立的玻璃罩,沒有遮擋,四麵剔透,躺在床上也能看到天空在飄雪。
兩個人。一間房。
放好行李後,溫以寧戴著帽子,興奮的到酒店外溜了一圈,她隻露出一雙眼睛,厚重的羽絨服把她包裹的像是小熊。唐其琛怕她出事兒,也跟了出來,“你慢一點兒,別亂跑。”
溫以寧踩著雪,又蹦又跳的好開心。踩了一圈,她麵朝唐其琛,眼睫毛上都有雪花,大聲衝他喊:“看!”
唐其琛這才注意到雪地裏,她的腳印踩出了一顆巨大的愛心。她就站在愛心的中間,心無旁騖的傻笑。
唐其琛跟著一起笑,笑著笑著,眼眶都熱了。
“晚上溫度更低,出門的時候多穿一點,手套圍巾都要戴好,還有帽子,帽子戴厚的那一頂,口罩在我包裏。”他們出發前,唐其琛事無巨細的交待,又掂了掂溫以寧的外套,覺得不夠暖,把自己另外一件給了她,“穿我的。”
唐其琛還安排了一輛雪橇,從酒店出發兩公裏,在最高的山坳停下。溫以寧站在他身邊,俯瞰下去,雪山平原廣闊無邊,森林與河流宛如靜止,哪怕戴著耳罩,也能聽到曠野的風從耳邊掠過,呼嘯聲森森然然。
這片毫無遮攔的視野,她所見過的任何一處景色都無法與之比擬。
俗世課業,萬物生長,都在這一刻悄然靜止。
唐其琛牽著溫以寧的手,手套太厚,感覺不到彼此的體溫,但兩人依偎的姿勢依舊親密無間。
他說:“念念,看。”
天空被光暈亮,微紅與淡綠慢慢交織,光輝輕盈的飄蕩,像是畫板上被暈開的水粉,顏色從深到淺,偶爾變幻。目光所及之處,黑夜被極光雲帶橫切,構建出另一個波瀾壯闊的世界。
他們置身其中,整個人都散發出蕩然的光影。
唐其琛側過臉,無聲的吻了吻她的眼睛。嘴唇太涼,激的溫以寧哆嗦。她綻開笑顏,看不到嘴角的弧度,但向下彎的眼睛裏,是一種極致的沉靜。
她在唐其琛懷裏,隔著那麼厚重的棉服,卻一樣能感知到他真誠的心跳。
這場極光五分鍾就漸漸散去,萬星湧現,垂掛於夜空,好像電影鏡頭,這一秒,它們又成了主演。室外太冷,極光落幕後沒多久,兩人坐著雪橇車往酒店去。窗外,茫茫白雪森嚴清寂,某一瞬間,竟讓溫以寧心裏升騰起氣數將近的悲涼錯覺。
她回過頭看著唐其琛,卻發現他也一樣在看著自己。
五官遮掩,隻留雙目,他們在對方的眼睛裏,尋找無聲的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