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終於散了,犀明疲憊地靠上床背,揉著自己混沌的太陽穴。
這是哪年來著?哦,是了,約莫是自己十七齡時,十七齡…正是他與父親生疏到反目的那幾年。
東宮的燈影隱隱綽綽,一如既往地徹夜不熄,侍從皆被轟了出去,殿內空了幾分。
華光落在太子白淨俊朗的麵上,晦暗不明。
他是日後的自己。
他回來了,在經曆無數日夜的遊離飄蕩,幾經波折,竟回到了自己身體死後的五年前!
這時的阿娘,已經長眠在了鶴陵。
薑犀明拭了淚,略過幾扇鑲金雲母的塞馬屏風,膝高的和田玉觀音,胡亂倒地的金龍樽…以及方才伶童驚逃時不慎打碎的琉璃酒壺,皆屬難得的奇珍異寶。
昌平十二年。
太子肉眼可見地眼角一抽,而後扶額遮目,嗚嗚咽咽地長籲短歎。
痛苦,愧疚,羞恥,這副身體並不能承受住過度滿溢的情緒,鼻尖濃烈的香霧攏得他頭暈目眩,犀明好生閉目了一會兒,方費力地喘過氣兒來。
驕奢淫逸,暴戾不仁,胡作非為,若阿娘知道他活成了這副德行,指定又得氣死一次。
況且,這還是剛剛恢複元氣的大徵初年!民間生產初定,他怎能如此,胡鬧到了如此過分的地步!
常言道“上行下效”,他後來的行事既與天子,皇後與眾臣打造的昌平之治背道而馳,也不符合他作為太子該有的樣子,這番親佞遠賢的作風,父親又如何敢將這偌大的帝國交到他的手裏?
還連累得父親為自己收拾爛攤子,皆言虎父無犬子,可事實證明,他就是那個犬!
犀明複淚目。
從前有阿娘把控著,他那九年的太子之位可謂是穩如泰山,所作所為舉朝稱頌,旁人半分挑不出錯來。
如今是大徵十二年,他胡鬧了三年,將自己弄得名聲敗壞,沉屙纏身,想了數百年的阿娘,也已經走了三年。
太子遺憾闔目,陷入回憶裏…
他甘願做阿娘乖巧的孩兒,不願讓她因自己而受人議論,於是將自己偽裝成了她喜歡,眾人期待的樣子。
然而前生阿娘死後,他變得喜怒無常,越發驕橫跋扈,暴脾氣的天子終是大失所望,痛批,遷怒,對他與日俱增地嚴厲起來。
父子積怨加深,又有兄弟從中挑撥離間,以至於後來到了那種地步。
“莊生曉夢迷胡蝶,望帝春心托杜鵑”。
他死後,數百年的孤寂旅途,無數個冰冷的寒夜裏,唯有咀嚼那曾經幾十年的記憶,方能生出些許溫暖。
不知何處來的胡蝶穿過水玉珠簾,翩翩飛飛,停在少年明黃的裏衣上頭,真龍大睜圓精,吞雲吐霧舞爪握珠,威嚴赫赫。
阿娘的守護,阿耶的縱容,他從未珍惜過,原來對他來說是如此寶貴。
失去的,還能再來嗎?
許是醉了些,少年遲鈍地伸出手,幾次三番捉不到胡蝶,委屈地哼了哼。
胡蝶險險逃出生天,自眼前得意忘形飛來飛去,直飛得他昏昏迷離生了三五個重影。
倏然,鋪天蓋地襲來陰暗的巨指,蝴蝶幽藍色的翅膀悄然被捏了住。
巨指的主人,正是處理完政務好奇來探的當今皇帝。
皇帝對著手裏的蝶哼了一聲,虎目淩厲地打量過去。
蝶翅幽藍涼薄,美則美矣,卻總也讓人難以忽略它那醜陋的蟲身,指尖微鬆,那蝶便微弱地掙了掙。
“這次且饒了你。”
薑俟昭自顧自放完了狠話,任由蝴蝶掙紮飛走,不著痕跡一皺眉,屏息俯身。
皇帝的虎目變得柔軟,落在蜷縮交床上的少年身上,又生疑惑。
奇怪?他這活蹦亂跳無處發泄的兒兒,以前總到醜時才歇得下來,今日怎麼這麼早就停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