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中麵上便現了哀傷之色:“老婆子早在二十年前便難產去世,我那閨女也跟著走。可笑我一介郎中,卻救不了自家人……我那閨女若活著,隻怕也有……也有……”
他眯著眼睛細細一想,道:“也同你那阿姑差不多大。”
他擺手開始趕人:“你走吧,同我這半截腿埋進了黃土的人有什麼話可說。你快拿了藥回去上藥是正經。”
蕭定曄出了屋子,又將整個院落打量一番,方前去尋了貓兒。
……
辰時初刻,王家莊待嫁新婦的身畔,擺滿了碗碗碟碟。
她躺在炕上,麵上蓋著一層浸泡了米粥湯水的紗布。
貓兒在一旁細細調配妝粉顏色,一邊道:
“上妝可不止是上妝,要先將保濕做好。否則再好的妝粉,最多一個時辰便要撲簌簌脫妝。
你是新娘子,今兒自然要保持最好的狀態。等你夫君一掀蓋頭,保準讓他看呆眼。”
新娘麵上蓋著紗布瞧不出表情,坐在炕沿上奮力納鞋底的姑娘不由探了腦袋,瞧著這些妝粉,神情好奇又豔羨:“有這般神奇?”
將針往衣襟上一別,伸手在貓兒麵上一抹,收回手看看手指,見貓兒的姿色並非因妝而豔,不由羨慕道:“阿姐長的真好……”
話頭順利一轉:“阿姐外甥長的也好……”
貓兒瞧著她手上的鞋底,想起今早蕭定曄向自己擺臉色,隻得輕咳一聲,明知故問道:“阿妹的鞋底,不知納給誰?”
少女麵上一紅,抬頭乜斜她一眼,聲如蚊呐道:“你說納給誰……”
貓兒立刻吃驚道:“你何時量過他腳?”
少女含羞不說話,躺著的新娘子插嘴道:“她偷偷去尋了你們換下來的舊鞋!”
貓兒心下的愧疚便多了一層。
她雖用“行大事者不拘小節”自我開解過,然而見少女對蕭定曄真的上了頭,卻又不忍心見芳心破碎的那一刻。
她從新娘麵上取下紗布,示意新娘坐起身,一邊用濕帕子擦拭其麵上粥水,一邊出聲道:“我那外甥,其實已有了心上人,等回去就要定親了呢……那女子十分的賢良淑德,家中殷實。”
納鞋底的少女手上動作一頓,立時失了那一股興致勃勃的勁頭。
貓兒又找補道:“這鞋底納的真好,這兩日我外甥在村裏多找活幹賺兩個銀子,多尋阿妹買幾雙鞋子,可好?”
那少女便怔怔坐在一旁,歎了口氣:“我就知道,那般的男子,怎能萍水相逢,就一眼看上我……”
失落神情隻持續了幾息,便又轉的高興:“賺兩個銅板也不錯,賺了錢,給我阿爹扯布做衣裳。”
又低頭看了看貓兒的腳:“阿姐可需鞋子?”
貓兒心下鬆了口氣,忙忙道:“先盡著我外甥,男人在外奔波,最是費鞋。”
此時她為新娘麵上抹上好麵油,開始上妝。
待全臉塗抹過細細糯米粉,再一低頭,卻一拍腦袋:“竟忘了刮鍋底黑灰。”
納鞋底的少女是個熱心腸,立刻將鞋底放在炕沿上,請纓道:“我去刮,要多少有多少。”
過了不多時,她端著一碗鍋底灰匆匆進來,似笑非笑道:“阿姐快去看看吧,你家外甥要被幾個嬸子活吃啦!”
貓兒隻知她自己是個傳說中吃人的,卻還不知有人真吃人。
然而這話無論如何理解,都是指蕭定曄此時處於弱勢。
一個帶刀大男人能處於何種弱勢……?
她穩著不起身,接過鍋底灰,用指尖挑了極少一撮,同多一些的糯米粉混合攪勻,用指腹沾取,塗抹在新娘鼻梁兩側、臉頰邊緣。
少量多次,新娘原本平平麵頰,立刻顯得立體起來。
站在一旁的姑娘目睹了這一神奇效果,卻終究忍不住心下癢癢,又轉身而出。
等貓兒開始為新娘用鍋底灰畫眉時,那姑娘再一次風風火火的竄進來:“阿姐,你快去看看吧,你那外甥快哭了!”
貓兒這回終於有了反應。
她同新娘道:“暫且等一等,我去英雌救個美就回來,不耽擱你出嫁。”轉身騰騰出了房門。
尋常莊戶人家,宅子並沒有幾進幾出,也不分內宅外宅。平日進出,無論男女都是自家人,便也不講究男女避嫌。
今日主人家辦喜事,闔村人皆來幫手,眾人更是進進出出,混在一處。
貓兒一出屋子,便聽見一陣娘們兒的肆意哄笑。
她循著笑聲而去,但見院門口堆放柴火處,十幾個婦人圍著一人,或交頭接耳,或放聲大笑。
而被圍在最中間低頭劈柴,險些被一群娘們“活吃”了的,不偏不倚就是她外甥。
此時她外甥雖然頂著一團胡子,整顆頭卻都是肉眼可見的通紅。
麵頰吆肌緊緊繃緊,可見內心在竭力壓抑想要手拿兩把大斧悶頭亂砍的衝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