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過了幾日,柳玉憐過來尋妲榮講話。
說起從前一個姐妹從良嫁了人,要去看望,撇了丫環侍女,拉了妲榮出去。
妲榮跟著她一路走至武平街上,到一戶人家,自胡梯上至樓上,見到一位年輕女子,約二十來歲,笑著迎上來:“姐姐倒叫我好等。”又去看妲榮:“這便是姐姐說的那位美豔娘子了,果真是好顏色。”
這位女子叫魚花蓮,是勾欄裏賣唱的,後來作了人家外室,獨住在此處,平日裏也無個消遣,隻是坐在窗邊向街邊那些個浮浪子弟拋媚眼。
此處臨著皇宮城,多是那些官員散值歸家之路,偶有勾得幾個官宦上樓來說話閑聊。
她又會寫幾首酸詩,感慨身世坎坷,時日久了,竟傳出個才女之名,登門者也愈發多了起來。
她那官人也大方,將此住處索性送與她不說,也不忌她與誰來往,有時他得空過來,撞著屋裏有客,還要避著。
妲榮路上聽見柳玉憐如此這般介紹,也是暗暗稱奇,隻當是如何一個美人,如今見了,才知道不過是平平無奇。
三人坐下,小丫環上了三盞茶,退了出去。
魚花蓮倒也隨性,歪坐在上位,一麵磕著瓜子,一麵慢條斯理地說:“我倒也聽劉大人說起過,皇上近日寵愛沈五兒,不過半月就升了她婕妤,其中詳細,他們外朝的也說不清楚。”
柳玉憐皺著那細柳般的眉,輕聲問道:“不知這位沈婕妤有什麼過人之處,能討得皇上青眼?”
魚花蓮將瓜殼丟在桌上,聲音有些含糊:“大抵是生得美貌罷。”
她望了妲榮一眼:“當然是不及你家小娘子的,不然皇上也不會費盡心力將娘子娶在外麵了。”
妲榮給她這眼看得窘迫,隻是低著頭,沒有言語。
柳玉憐歎了口氣:“偏我這女兒是個鋸了嘴的葫蘆,這般性子,隻恐皇上早厭了她,拋之腦後了。”
妲榮低垂著眉眼,心裏為她這話動搖著,隻道自己果真是惹得高佑恒厭煩了,不覺一陣心酸。
柳玉憐道:“我自小帶著她長大,這性子卻是改不掉了,便想著讓你叫她唱些曲兒,倒也討人喜歡。”從袖中掏出一封銀子,推在魚花蓮身前。
魚花蓮拿在手裏,隻覺頗重,便輕聲笑起來:“我曉得姐姐的意思,姐姐想讓我教導自家女兒,隻是我那下九流的身份,隻恐不妥。”卻沒有推拒的意思。
“此事你我知道便是了,便是不妥當,也沒有比妲榮給人作外室更不妥當的了。”
柳玉憐拉了妲榮起身,低聲道:“拜過師傅吧。”
妲榮如何敢反駁,隻是順從地跪下,柳玉憐遞了盞茶在他手上,他便高舉過頭頂,低聲道:“師傅請喝茶。”
魚花蓮輕聲笑著,也不起身,伸手接了過去,笑道:“快起來吧。”
此後,妲榮便時常往她這裏來,隻是蒙了頭臉,避著不叫人瞧見。
魚花蓮原是浙江人,給幾經轉賣到了京城,她善唱昆曲,蘇州白話的軟綿,昆曲唱腔的婉轉清麗,叫聽慣了北曲的京城人好不新奇。
隻是這種清唱小曲上不了台麵,咿咿呀呀的調子也多有人不喜。
這日妲榮正學著調子,有丫頭通傳說:“奶奶,工部的孫大人來了。”
魚花蓮應著:“我就來。”回身向妲榮說:“你就在屋裏,不要出來。”掩了門,同丫環踩著樓梯下去接待客人。
妲榮閑著無事,戴了帷帽,坐在窗邊瞧街道上車果洞簫的繁華景象。
恰巧看見一人穿侍衛冠服,闊步走近,及至窗下,偏有一陣怪風吹起,吹開了妲榮帽簷下的麵紗。
妲榮忙伸手去掩,低頭卻見那人正仰麵望著自己,心下一慌,立即回轉身離了窗邊。
在屋內站定了會,妲榮想著人應該走了,這才小步捱近窗邊去看。
不想這人卻站在窗下不動,“他這是為了什麼?”妲榮低聲呢喃著,心裏卻明白得很。
妲榮想起高佑恒來,他自是高高在上的皇帝,佳人在側,溫香軟語,把他撇閃在一旁不顧;他卻是一介白衣,汲汲地學曲兒來討好他。
他便是這般可憐麼?他便是這般無人要麼?
妲榮瞧著這侍衛的麵貌,約二十來歲,硬朗雄武,不似高佑恒那般雅俊,卻自有一種渾厚氣度。
出於一種怨恨的心思,他撩開麵前紗簾,衝那人笑了一下。
這時卻聽得門外一陣聲響,他慌忙下了窗戶,轉回身,卻見丫環推門進來,輕聲道:“夫人,奶奶一時得不了空閑,還請您從後門先行離開。”
妲榮心不在焉地點了下頭,隨著那丫環,離了此處。
妲榮還記得阿銀的婚事,找了機會同她說起:“姐姐今年也有二十四了,該許個人家了。”
阿銀正侍弄著桌上的花卉,聞言頗有些羞赧地:“我曾答應穆夫人,這一輩子,都要伺候小姐的。”
她換下瓶中的枯花,交由小丫頭拿出去,回身在妲榮身邊屈膝蹲下,輕聲道:“我不會嫁人的。”
妲榮垂眉看了她一眼,說:“若是許給府上的小廝,姐姐也不用出去,還是在我屋裏答應。”
阿銀抬頭望了她一眼,沒有答話。
靜默了半晌,阿銀方勉強笑道:“夫人心中已經有主意了吧?”
“我瞧著管花園子的宋三板就不錯。”
阿銀低了頭,隻是不停地攪著手巾,低聲說:“全憑夫人做主便是了。”
妲榮知道她這是願意的意思。
過了幾日,妲榮就同宋家商議了此事。
阿銀是夫人身邊的大丫頭,宋厭又豈有不答應的,下了聘,兩家合了禮,妲榮賞賜了許多妝奩銀子。
等到次月,選定吉日,送了阿銀上轎,就過門做了宋三板的女人。
旁人再提起阿銀時,再不是夫人屋裏的大丫頭,而是宋三板家的。
不知覺間,已經十一月了。
天漸漸冷了,妲榮也越發懶得出門,在魚花蓮處也學夠了魅人的聲藝,隻恨東風不來,無計可施。
這日妲榮披了大氅,抱了隻銀絲竹節的暖爐坐在花廳中看閑書。
忽想起魚花蓮曾與她談起的話來:“榮兒要以什麼惑君王?以藝,終有煩膩之時;以貌,終有色衰之日;以賢,卻不過爾爾,何得君心?"
妲榮低了頭,心下有些哀哀,低聲道:“師父,便不能有真情嗎?”
魚花蓮怔了片刻,笑了,“什麼樣的真情?一生一世一雙人還是隻羨鴛鴦不羨仙?”
妲榮說不出話來,卻聽魚花蓮探過身來,低聲道:“過幾日,肖實肖大總管出宮辦差使,卻是個好機會,得他在皇帝麵前提上一句,你也不至於發愁至此了。”
妲榮應著:“我曉得了。”
妲榮正想著這事,便見宋三板抱了盆鐵樹從園子前過。
他叫過身邊丫環荷心:“去,叫宋三板來我房裏,我有事問他。”合了書,籠著手回了屋。
等了半盞茶的功夫,荷心掀開簾子進來:“夫人,人來了。”
宋三板瑟縮著身子,低頭進了屋:“小人問夫人安,不知夫人找小人有什麼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