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呆子會所(2 / 3)

他聽過許多寫作人把原著卡在電腦裏報銷的故事,真可惜。

為什麼不寫一張印一張呢?

累了,他揉揉眼,拉開折床,躺下去,進人夢鄉。

第二天,咖啡壺自動由時間掣開動,香氣撲鼻,收音機響起來,陳家力睜開雙眼。

他伸一個懶腰,起床。

電子郵件裏有同事殷殷問候。

——“好嗎,我們已到直布羅陀,希望你也在,任誌長等人”。

家力斟出咖啡喝一口,笑笑。

他打開報紙看當日頭條。

忽然想起那部長篇小說。

打印機由他親自設計,接到複印機上,一式兩份,已經訂裝妥當。

相當厚,真是長篇,頗有份量。

自然,一本小說的份量不是指紙張重量。

本想放在一旁,但一眼已被第一句吸引住。

“媽嫁那年,我才七歲”。

什麼?

家力再讀一遍:“媽嫁那年,我才七歲。”

他的鼻梁中心,像是被人大力擊中一拳,突然而至的酸痛使他落下淚來。

他怔怔地跌坐在椅子上。

這個c怎麼會知道他的身世?

不不,不可能,當然純是巧合。

他到衛生間用冷水洗一把臉,斟出一杯黑咖啡,雙手顫抖,翻開原稿閱讀。

陳家力生母改嫁那年,他正好七歲。

父親病故才一年,後來,他知道是因為經濟情況欠佳,母親有她的苦衷。

自此他變了啞巴,三天不說一句話,低著頭,怕別人看到他倔強的眼神,靜得象不存在一樣。

所以相安無事地生活到十一歲。

然後,他要求寄宿讀書,母親馬上答應,象是正中下懷。

寄宿的頭一年他長高了十公分,重了十公斤,臉色紅棕,放了學留在操場上打球,功課也大大進步。

別的同學想家想得流淚,他至為詫異,怎麼可能,對他來講,家是羞恥的牢籠。

中學畢業之後他順利考取獎學金升上大學,好幾年沒有回家。

那不是他的家,父母,也不是他的父母。

成年後的陳家力努力把不愉快的記憶在日常生活中隔除。

他一直很成功,直至讀到這部小說。

主角的處境比他更苦,他在字裏行間找到許多共鳴,眼眶好幾次潤濕。

文字的魅力真正偉大,能叫一個成年男子落淚,談何容易。

年輕的c何來這種功力?

電話鈴響了。

“書呆子會所。”

“書呆子,我是周秀山,”聲音焦急,“電腦修妥沒有?”

這麼心急?說好三天交貨呀,時限未到。

“已經十二點了,有進展無?”

不知不覺,好幾個小時已經過去。

家力答:“黃昏給你送來。”

“喂,”那周秀山抗議:“什麼叫黃昏、晨曦?說出一個正確、科學的時間可好?”

“五點半左右。”

“我在家等你。”電話啪一聲掛斷。

小說是她寫的嗎?

吃過午餐,家力把手提電腦徹頭徹尾整理好,最後把記憶係統歸原。

一切象新一樣,粗心點根本看不出來。

就像陳家力,誰會知道他沒有童年,看上去,他同所有一心向上的有為青年沒什麼不同。

傍晚,他趕到寧靜路三號。

少女看到他,鬆一口氣。

再看到手提電腦,展開笑靨。

“謝謝你。”是由衷的感激。

“別客氣。”

“收費不便宜吧。”

“單據在這裏。”

她看過數目,“啊,還算公道。”

“可以問一個問題嗎?”

少女眨眨大眼睛,“請問。”

“電腦是怎麼毀壞的?”

少女有點不好意思:“被我自三樓摔下去。”

果然不出所料。

她說下去:“我同男友吵架,生氣到極點,隨便抄起一件重物,想摔死他,結果沒打中,電腦飛出露台,落在花園大石上。”

陳家力聽得目停口呆。

小說作者真是她嗎?

“後來,氣消了,他也再三向我道歉,可是,電腦也破爛不堪,到處求救,都推薦書呆子,果然沒令人失望。”

少女付他現款。

他們之間的關係仿佛已經結束。

少女又說:“有需要時一定再找你。”

陳家力不得不告辭。

回到貨倉,他把那篇小說讀畢,情緒波動到極點。

他認識出版社朋友,本想把作品頭十頁傳真給他們批閱,可是轉頭一想,又按捺下來。

這是人家的未發表作品,怎麼可以私下傳閱?總得先經過原著人的同意才是。

家力躺在沙發上,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寂寞孤苦,兒時的彷徨無助,曆曆在目。

母親出嫁那日,搽上脂粉,換上新衣,眾親友在一旁讚道:“真像廿多歲青春女,看不出有孩子”,母親笑了。

家力記得他在一旁瑟縮地看熱鬧。

大人對他說:“你留在家裏吧,別搗亂。”

那真是他生命中最長的一天。

母親在早上八九點鍾出去,一直到深夜才回來。

他偷偷起來張望,想與媽媽說一句半句話,但,那個男人在她身邊,從那天起,母親的手一直沒有再接觸到他的身體。

這種事他本來早就忘記,埋葬在童年的荒原裏,可是現在因為一本好得不能再好的小說,又自倉底挖了出來。

男人有時比女人難做。

找誰去傾訴心事?人家會笑他,男子漢大丈夫,吃一點苦,得些磨練,將來方成大器,有什麼好抱怨。

第二天,家力壓抑情緒,提著工具箱,出發去工作。

他想念那班同事,希望他們早些回來。

回到家,再次重讀那本小說,看得滾瓜爛熟。

傍晚,他接了一通怪電話。

“書凱子會所?”

“不,是書呆子會所。”

“我姓周。”

家力認得她的聲音,微微笑,“周小姐,你好。”

“你是修理我手提電腦那人?”

家力覺得奇怪,為何明知故問?“是,在下正是。”

“電腦中少了樣東西。”

家力馬上說:“不會。”

對方冷笑一聲,“你想想清楚”家力突然覺得心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