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一章(1 / 2)

她在黑暗中行走,雙腿柔軟如棉,腳下踩著虛空,因此心直往上提。她將雙眼睜到極限,卻依然看不到四周的邊界。漆黑之中偶有白色發亮的小蟲蠕動著經過。她感到驚奇,伸出食指想去摸它的尾巴,可剛一碰上她就像觸電似地彈了起來,下半身好像變成了魚的尾巴,向後揚起來和身體平行了。小蟲在她眼前彈出了花,頭尾不停變幻著位置,快速地地向下滾去……

她意識到自己可能在海裏。她努力調整身體的姿勢,卻發現直立變得很困難,她隻好放棄掙紮,索性跟著發亮的小白蟲往下遊動。她終於觸到了底,這時身體也能立直了。她看到自己的腳踩著細軟的白沙,隻是因為光線昏暗,那白色看起來有些發灰,但她固執地以為那一定是白色。視線依然模糊,她的身體像裸露在冰雪中那樣寒冷,空氣中仿佛彌漫著火山灰的渾濁味道。她愈加慌亂,害怕待在這幽深的淵底,於是她用力扭動著身體,兩手推開那些蠕動的白蟲,拚命往上遊去……

沉悶而凝重的爆炸聲在空中響起,霎時整個城市驚厥如大夢初醒。巨響之後接連一陣快速而密集的悉悉窣窣聲,好似一個碩大的實心鐵球正裂變為萬千鐵屑四散開來。

這是入冬天以來最黑暗的黎明。

訾奶嬌的頭劇烈地擺動了一下,猛地睜開眼睛,雙手下意識按住狂跳的心髒。她驚訝地發現睜著眼和閉著眼的區別不大,兩扇窗簾合得嚴嚴實實,黑幕般垂掛在她麵前,即使她閉著雙眼,也能憑借眼睛的內視功能在額前勾勒出窗簾的輪廓。除此之外,屋裏的一切都很模糊。

窗外沒有一絲光線透進來。原來天還沒亮啊。訾奶嬌這時才徹底清醒。她的身體感到沉重,好像溺水的人剛上了岸。憶起剛剛夢境裏的深海,她心有餘悸地捂住了胸口。歇了好一會兒,她才眯著眼睛用耳朵仔細分辨著爆炸聲的位置。還好,應該挺遠的,她想。她把兩條腿抬起來曲到身前,在被子裏做著蹬自行車的動作,慢慢把被子蹬到了腳底。空蕩蕩的寒意瞬間襲遍她的全身。

訾奶嬌晃晃悠悠地坐起身,抓起枕邊的睡袍籠到身上。頭頂傳來嘈雜的人聲,不用想她也知道是樓上那家人。訾奶嬌住在16樓,她樓上住著老少三代五口人,那家人都是屬兔子的,一有風吹草動就會驚慌失措。於是訾奶嬌聽到了孩子的哭聲、桌椅板凳碰撞的聲音,繼而聽到年輕夫婦大聲嗬斥的聲音、老人含混不清的哼唧聲……

訾奶嬌的耳朵有點問題,問題在於聽力不是太弱而是太強。她的耳朵極其敏銳,敏銳到近乎“恐聲症”的病狀,在普通人聽來屬於底噪的聲音她能聽得清晰而真切。訾奶嬌從不以這種“天賦異稟”的能力為傲,反而因此無比煩惱。噪音的折磨對她是每時每刻、如影隨形的,她深受其擾,尤其在成年之後。

樓上的動靜持續了半小時左右總算消停了。訾奶嬌苦笑一聲,無奈地搖搖頭。和周遭的噪音比起來,她甚至覺得遠處的爆炸聲還要悅耳些。

訾奶嬌拉開客廳的窗簾,推開上麵一層窗戶,刺骨的寒風決堤般湧入靜寂的房間,溫度驟降引起的不適讓她不自覺縮起了肩。這時天色漸亮,河對麵隱隱可見一團棉絮狀的灰霧,刺目的火光從霧中躥出,又隨著風勢東搖西擺,像瘋狂舞蹈的火蛇,讓人惕然心驚。

訾奶嬌沒有興趣去猜測起火的原因,冬天氣候幹燥,這樣的事並不罕見。她和這座城市的人不一樣,人們生活在陽光和希望中,而她仿佛生活在末世。她在死亡的陰影裏痛苦掙紮,身心飽受摧殘。她對這座城市的人和事感到絕望,因此她買好了逃跑的機票。還剩最後三天,她拚命堅持著。

訾奶嬌走回房間,像扔吃剩的果皮一樣把自己拋到沙發上。這時直立和行走的肌肉群頓時消彌了支撐的力量,她又變成了無脊椎動物。一天之中的大部分時間,她的形態總在固體和液態之間來回切換。成為固體的時候是她必須尋求衣食,吃飽穿暖之後就自然變成液態,這樣的轉變十分流暢自然。

訾奶嬌臨時租住的這間單身公寓,整體隻有一個大開間,廚房、廁所、臥室和客廳全靠隔斷來區別。雖然房間麵積不大,但勝在緊湊,對於孤獨過冬的女人來說,狹小的空間不僅不會逼仄和壓抑,反而讓她感到格外安全和舒適。

在這間玩具小屋般的房子裏,臥室是訾奶嬌最常待的地方,隻要她在家,至少有三分之二的時間會待在那裏。臥室裏陳設簡單,除了床就隻有衣櫃和書櫃。她將床安排在臥室的一角。風水她一竅不通,也不講求美觀,所以床的方位並不要緊,關鍵是要靠著牆。洗手間裏的大鏡子是她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她有時會脫光了在鏡子前站許久,腦子裏用筆畫著自己的人體素描。廚房很小,但足夠使用。客廳的布置更是簡單到潦草:深棕色的五鬥櫃靠牆而立,用來擺放雜物,櫃子上方的牆上掛著嵌入式的電視機;客廳正中間與五鬥櫃同色的布藝長沙發,一個矮腳玻璃茶幾;沙發後麵臨窗擺放著四四方方的小暖桌,幾個櫻花型的厚墊子扔在桌前,桌上整齊地擺放著茶壺和茶杯,可它們從未接待過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