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公公見皇帝如今竟是輕信了這婦人一麵之辭,不但信了,字裏行間聽上去甚至像隱約帶著點兒謙遜溫和的歉然之意,難免感到驚愕不已。
在座的那可是素來以冷血陰狠手腕出名的晉元皇帝。普天之下,還有誰能讓這樣的人物心生什麼歉意?
便是這粗鄙婦人當真是當年那太傅府上的小姐又能如何?她如何能有這樣大的顏麵呢?
隻那李公公跟隨皇帝多年,也知小心慎言的道理。故而心中無論何其驚訝,麵上依舊端的是一派不動聲色。
其實不止是那李公公,蘇婉容聽了皇帝這樣一番話,內心也感到一絲古怪,忍不住詫異地抬起了頭。
厚重繁複的蟠龍轎簾依舊低低垂墜,裏麵晦暗不明。蘇婉容看不出男人的模樣,更瞧不清那人現下神色如何。
可就隻那背著光,被陰影籠罩於下的模糊人影,也隱約顯現其龍軀偉岸,天姿威嚴。
她這一次到底是聽清了,男人大抵刻意放輕了嗓音,聽上去依舊淡漠,但已然少了幾分方才的那股子不帶人情味的冷意。
關於皇帝那些不好的傳聞,蘇婉容也是聽說過一些的。
但此刻她卻深感傳言果真隻不過是傳言罷了。
轎內的皇帝,也許並非世人口中那般不近人情,他生得一雙慧眼,且是個頗為通情達理之人呢。
也便是此時,皇帝隔著一層轎簾,沉吟了片刻,又試探著道了句:
“朕雖與你素不相識,貴妃這幾年間卻常常在朕耳邊提起你的事情。朕聽聞四姑娘已是嫁去了齊王府,這麼冷的天,怎的孤身一人出現在這裏,可是遇上了什麼難處?可是他……待你不好麼?”
這一句,著實問得委婉。
對於她衣衫襤褸淪落街頭的落魄境地,他隻字未提。
若方才皇帝輕信這婦人一人之辭,李公公內心感到些許訝異。那麼此刻便足以用震撼二字形容了。
李公公懷疑轎中這個甚至稱得上是和藹可親的男人,是否當真是自己伺候了十多年的主子?要知道,便是對那掌管後宮的蘇貴妃時,皇帝也沒有現下一半的和顏悅色啊。
蘇婉容自然不知李公公肚子裏的這些曲折。
她這半輩子過的並不容易,其中的艱辛無人得知。這麼多年來,冷嘲熱諷或是刻薄挖苦的話,她倒是聽了不少。
太久了,沒有人願意真正關心,或是過問她一句好壞。更何況那人還是這九五之尊的皇帝。
蘇婉容鼻腔微酸,心中難免動容。
可她一上了年紀的婦人,被夫家嫌棄,被妾室欺辱,傳去哪裏都是難以啟齒的醜聞。她又如何能夠在眾目睽睽之下細細道來呢?
當下蘇婉容隻是仰麵,朝著龍輦的方向,笑著搖了搖頭。
“多謝陛下關心,隻臣女現下一切都好,不過是後院中的一些瑣碎小事,不值一提。”
這話說得實在輕描淡寫。但明眼人稍微一看她這般憔悴落魄的模樣,也猜的到她哪裏是“一切都好”。恐怕遇上的也不該是什麼瑣碎小事。
轎中之人自然也不會相信。
透過微微掀起的轎簾,那皇帝正擰眉,沉默凝視著地上蓬頭垢麵的女人。他聽她雲淡風輕地說出這樣的話,心念一動,幾乎是不加思考脫口便道:
“那也無礙,倘若你遇上什麼難事,無論大小,入宮找朕便是。事無巨細,朕應當都可以幫你許多——”
話音落下,蘇婉容怔住,錯愕地睜大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