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三月,太陽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
林海棠穿著一件土布夾衣,拿著一根長竹竿走在田埂上,她那竹竿是在屋後新砍的竹子,端頭用浸過水的稻草綁著一把鐮刀。
水田被大水牛拉著犁耙細細地翻過,水麵光滑如鏡,映著瓦藍的天空,棉花一樣的雲朵,還有林海棠身後跟著的小小的人兒。
田埂上有個老大媽在點黃豆,鋤頭揚起又落下,揮一下挖出一個小土坑,然後老大媽彎下腰,從衣裳兜裏摸出幾顆豆子扔進去。大集體的糧食不夠吃,社員們見縫插針找地兒種莊稼。
林海棠母女兩個要過路,為免傷到人,老大媽把鋤頭放下杵在土裏,見小女孩兒惹人喜愛,老大媽問:“妞妞,這是去幹嗎呢?”
妞妞五歲,紮著兩個衝天小辮子,辮子上別著兩朵粉紫色的喇叭花,走路的時候小辮子飛噠噠的,但是老大媽一問她,她就害羞地停住腳步,站在林海棠身後抱住林海棠的腿,探出個小腦袋瓜打量老大媽。
“我看村口的榆錢嫩生生的,去打幾串下來給孩子們做個零嘴。”林海棠知道女兒靦腆,替女兒回答。
老大媽聽到林海棠說話,忽而一拍大腿,“哎呀你不是病著嗎,怎麼出來吹風來了?”
林海棠中旬的時候淋了一場雨,當天夜裏就發起高燒,她其實很少生病,所以這一生病就格外嚴重,反複高燒、咳嗽,陸陸續續折騰了十多天。
“好多了,就還有些咳嗽。”自己的身體自己最清楚,其實林海棠現在病已經好全了,但是她心中有別的打算,捂嘴咳嗽幾聲,裝作還沒痊愈的樣子,又說道:“榆錢這東西過了清明就老,趕著這幾天吃個新鮮。”
“那你自個兒仔細些。”老大媽多囑咐一句,側身給母女兩個讓路。
林海棠牽著女兒的手走過去,走遠了還傳來幾聲斷斷續續的咳嗽聲。
老大媽一手叉腰,一手扶著鋤頭,看著遠處林海棠越來越小的背影,她扭頭問下方梯田裏幹活的幾個婦人,“我覺得妞妞媽真是個好女子,你們說我把她介紹給我娘家侄兒怎麼樣?”
下方幾塊田裏種著生產隊育的秧苗,再過個把星期就要拔起來移栽到各處的水田,趁著今天天氣好,生產隊長安排了人過來撒移苗肥。
幾個撒肥料的婦人聽到老大媽的話,不由得議論開來。
“妞妞媽是挺不錯,身板看著不壯實,但是人能幹,下地能拿十個工分。”
“關鍵好生養,當年和宋衛東也就處了結婚那一個晚上,就十月懷胎生下一對龍鳳胎,後來宋衛東人沒了,好歹留下兩個後人。”
“妞妞媽長得也好,十裏八鄉的大姑娘小媳婦我還沒見過比她更好看的。”
幾個人七嘴八舌地把林海棠誇了一通,但是最後卻搖搖頭,給老大媽潑冷水,“我勸你還是別開這個口,妞妞媽是個苦命人。”
林海棠命苦,這是紅星大隊的社員們的共識。
林海棠的丈夫宋衛東是一名軍人,結婚當天的晚上宋衛東被部隊緊急召回,天不亮就收拾行李離了家,一去大半年沒音訊,再次傳來消息時宋衛東已經成了烈士,而這時候林海棠已經快要臨盆。
又過了兩個月,林海棠生下兒子石頭和女兒妞妞。
剛結婚就死了男人,還拉拔著一雙剛落地的兒女跟著婆婆一大家子過生活,這日子能不苦嗎?
這些年裏,林海棠掙十個工分,頂得上一個壯勞力莊稼漢,但是莊稼漢們回家就能躺著,等吃等喝就行,林海棠卻要每天天不亮就起來做一大家子的飯,煮豬食、喂雞鴨,一年四季比大隊的牲口還勞累。
其實林海棠長得高挑勻稱,杏眼鵝蛋臉,年齡又才二十出頭,二嫁也有大把的人願意娶她,但是她為了兩個孩子死活不肯離開宋家,這麼多年生生把自個兒活成了一頭老黃牛。
他們這些外人也就歎息一陣,揮鋤頭的揮鋤頭,撒肥料的撒肥料,又埋頭專心幹起活來。
林海棠牽著妞妞的手走過大片的水田,穿過連綿的金燦燦的油菜花地,最後停在村口的幾棵榆樹下。
老話說“三月清明榆不老”,意思是如果清明節是在農曆三月,那清明節前是吃榆錢的好時候,今年就是這樣,清明節在下個月,到時候是農曆三月初。
榆樹粗壯的主幹上抽出許多細長的枝條,硬幣大小的榆錢一簇簇地聚在一起,遠看像是嫩綠的有些毛茸茸的小球。
林海棠舉起竹竿,把鐮刀刀口對著枝條與樹幹的交界處,手臂快速使力,一根枝條就從樹上掉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