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第21章 十八(1 / 2)

自那日起,賀今行在藏書樓做述論的次數漸漸多了起來。

“我已有四十年不與人論《春秋》。那時覺得世事不過一場大夢,做什麼都無用。”張厭深含笑道:“但如今半截身子入土了,又覺著不留下些什麼,就白來人間走這一遭。”

賀今行聽得心中一酸。

入小西山這兩個多月來,他在張厭深的指導下清點校對史籍,不論百家爭鳴之時,還是儒術為尊之後,大事小情,聖言誑語,老人皆信手拈來,足見滿腹經綸。

老人精神矍鑠,但鶴發雞皮皆是曆經長久歲月的印證。

“那日三人,既是你應了老朽的差事。我鑽研前史所得淺薄見解,今日便說與你聽。”張厭深合上手中的書,遠山紫的窄袖落於膝頭。

賀今行垂著眼站起來,退後一步長身直揖,再抬頭也帶了微笑:“願聽先生教誨。”

“好孩子。”張厭深和藹地看著他,“我們從《春秋》說起。你且先誦一遍隱公卷原文。”

“隱公元年。春王正月。三月,公及邾儀父盟於蔑。夏五月,鄭伯克段於鄢……”

聲音清脆,含著一絲少年人在這個時期特有的沙啞。

兩人都未拿書。學生背,先生聽;先生講,學生聽。

千古盛衰興替,隨著張厭深的循循善誘,猶如一副鮮活的畫卷,在賀今行眼前展開。

他自己背誦過,聽路雲時講過,再聽張厭深說來,內容雖同,每一遍所得所感卻不同,三相對照,令他豁然開朗。

在這個百花凋零的四月,藏書樓外的梧桐蓬勃生長。

賀今行白日裏上午上課,下午聽講,晚間空閑時既要完成書院的課業,又要重溫張厭深所講的義理。

且府院連考在即,他先時說過要超越自己,便認認真真準備起考試。

任務越發繁重,他的時間也就越發緊迫,甚至夜裏都夢見自己在做文章。

“……我當時還在想,這考題怎會同我前日默過的一模一樣。鍾響了,才發覺是在做夢。”

賀今行同裴明憫說起,頗覺失笑。

自縣試過後,他溫習課業時遇到疑惑不解之處,請教先生們多有不便,便常來叨擾後者。

裴明憫一麵聽,一麵仔細看過他這篇述論,而後溫言道:“這篇破題之義發自左氏,論據卻合公穀之言,倒是別出心裁。”

賀今行端坐於對麵,笑道:“我聽先生說,左傳細於記事,公穀長於詁經,三者同注一書,想來源義都是一樣的,便各取所長。”

“是這個道理。你很用功,所以長進很快。”裴明憫不吝誇獎。

他拂袖提筆,在寫滿小字的白紙上畫出幾處,“這一句,可如此……”

邊勾劃邊細細講解起來。

賀今行微微傾身,全神貫注地聽。

每在東三間取完經,他回了頑石齋,都要重做一遍。

書院發的紙張不夠他寫,臨到休沐日一早,他便獨自出了書院去買。

書院外一整條大街,售賣文房四寶、餐飲小食者眾。

他就近走入一家書鋪,說要買紙。

夥計見他穿著西山書院的天青色襴衫,長臉笑成了一朵花,連連介紹起賣得好的幾種宣紙來。

賀今行卻遞給他一張折好的單據,“十日前,我向貴店訂了十刀黃麻紙,今日特來取。”

接過單子看了一眼,夥計笑臉立刻冷下來,暗啐一聲“窮酸”,轉身向裏走去,“我去問問掌櫃的。”

旁的客人聽見了,隻道夥計有辱斯文,賀今行卻不惱。

客人見他脾氣綿軟,也懶得多說,見夥計久不出來,便隨意地在鋪子裏挑挑揀揀。

夥計踢踢打打地到後院,把單據交給樹蔭下磨藥材的掌櫃。

掌櫃的展開那張薄紙,掃了兩眼便眉頭皺起。

待夥計提著厚厚一疊黃麻紙出來時,賀今行還在原地等待。

他接過紙包,匆忙道一聲謝,便趕著時間回去。

那客人見此便又過來,夥計翻了個白眼,卻不知是給誰。

賀今行提著厚厚一遝紙回小西山,恰與剛早練完的賀長期在學齋外相遇。

他率先叫了聲“大哥”。

賀長期上身的短衣汗濕了大半,熱得他不自覺皺眉,“買這麼多黃麻紙幹什麼?”

“紙不夠寫。”

“你用這個這寫文章?”

“還挺好書寫的,大哥要試試嗎?”

“自己玩兒去。”

兩人走到頑石齋門口,賀今行打了招呼要走,賀長期叫住他。

“嗯?”他回頭見對方嘴唇張張合合,半天說不出話來,不禁催問:“怎麼了?”

賀長期濃眉糾結成一團,費了一番力氣才把“你看起來瘦了不少”咽下去。這類話是他娘常對他說的,他總覺得軟兮兮的,說不出口。

“你也別太拚命。書要讀,身體也不能垮。”

原來是說這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