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安的龍舟仍在燕平湖上漂著,駱冰已經出了禁城。
她抬頭看,高高的宮牆上,一塊塊磚石被月光照得冷冷泛霜。宮牆邊為了防火防刺客又一棵樹也沒有,遠遠的桑樹槐樹下是熄燈酣睡的人家,蟲鳴啾啾從那裏傳來,這才令人意識到牆上的霜意不過是月光的幻影,而遠處黑暗的裏巷才是真切的所在。
府軍前衛指揮使薛仰銘依舊擺著臉色,要分道揚鑣時,他忽然把駱冰叫住了:“這邊走。”駱冰壓著眉頭看他。薛仰銘不樂意地解釋道:“有飯局,吳千戶訂的,就在廣聚樓。”
忙了一天,駱冰又餓又累,走哪條路無非是先睡還是先吃的區別。她點點頭,跟著薛仰銘到了飯莊,見到吳銜暉。駱冰剛要提及師父辛斐涵的信,吳銜暉先叫店小二把粥熱上了:“要緊事清醒時再說,先吃口熱的,好生歇歇。”
粥很快上了,連帶著一些清淡可口的小菜,正適合半夜的饑腸。駱冰舀了一勺粥,米香頓時騰了起來,入口綿軟細膩,帶著菜香。吳銜暉本身不餓,有一搭無一搭地和薛仰銘扯閑天,正好免去駱冰和薛仰銘之間的尷尬。
大家的粥都喝得見底了,心情也恢複大半,吳銜暉話鋒一轉,拍著薛仰銘的背道:“薛將軍,你說說,你我之間怎麼變成今天這麼模樣?你的人拔刀向著我的人?”
今夜,吳銜暉的粥是暖的,菜是香的,連帶著說出的話也是軟綿綿的,容不得人冷起臉,硬下心。薛仰銘還是個年輕小子,難和人結下隔夜仇。他搓搓手,衝著自己的好大哥解釋道:“這……也不是我能左右的。司禮監那邊似乎給陛下上了眼藥,我得著的聖旨怕是這麼來的。不過,方才駱都司麵聖,陛下心情並不差,可能也沒什麼大事。”
吳銜暉看了一眼駱冰:“司禮監做的手腳,怪不得。”
見駱冰沒懂,吳銜暉拆解道:“司禮監是內官二十四衙門之首,兩京一十三個省大大小小的奏疏經內閣票擬後,都要承給司禮監過目,其中緊要的奏疏承給皇上披紅,其餘的奏疏都由司禮監的太監自行定奪。”
“現如今司禮監的掌印太監是人稱九千歲的劉予印,這是個老狐狸,做事圓滑,尋常不露麵。因此他就尋了一個自己的影子,代替自己出麵做事,這個人就是小千歲劉晨風,擔著司禮監秉筆的差事,又兼管兩廠。”
薛仰銘喝了口茶:“這個兩人我都見過,長得極像,隻差在歲數上了。據說劉予印第一次看見劉晨風時就愣住了,問了對方的姓氏,恰好也是姓劉,於是當即就收為義子。這個劉晨風從一個小小的養鳥的黃門,一躍成為如今的小千歲,憑的全是運氣。”
駱冰道:“那依你們看,這次在皇上麵前作怪的,是小千歲,還是九千歲?”
吳銜暉道:“就算是小千歲說的,背後還不是他幹爹?”
薛仰銘壓低聲音補充:“無論是誰,他和皇上說的,都是辛指揮使在嶺南的所作所為,說辛指揮使在收容賊首家眷……”
駱冰心下了然,所謂賊首,並非都是窮凶惡極之人,還有不少被逼起義的當地百姓,師父必然是不肯趕盡殺絕的。
這一天本就很累,閑聊的幾句話又都不輕鬆,三人漸漸地也說不動了。不知不覺就到了破曉天,麻雀嘰嘰喳喳地自窗外飛過,薛仰銘就近找了間房打尖,吳銜暉則把飯錢結了,陪著駱冰一並回衛所。
二人並肩走著,駱冰想著這一夜在禁城中的遭遇,不禁皺起眉頭。先是龍舟中出現了乳香的味道,接著是辛師父的一封求兵信,最後還有崇安扣下了白骨團扇……這些事太多太難,駱冰很想和別人說一說,談一談,她低頭看著,地上是兩個行走著的清淡影子,但兩個影子都在緘默。
虯盤山下的鼓聲在腦海中浮現,一聲聲,噔噔地震著。駱冰又想起丁彥彬的質問,那時他應該已經通過何江寥知道了自己的真實身份。他說,自己曾經要殺何江寥,他為什麼會這麼說?
駱冰捫心自問,這次上虯盤山,確實動過除掉何江寥的念頭,但是從未付諸實踐。難道,在自己的暗處,有人以自己的身份行刺過何江寥?江湖上魔宗的仇家那麼多,或許沒人冒充自己,隻是時間巧合,所以形成了誤會?
或許對當事人來說,他不敢相信一切都是誤會。那夜的鼓在半山中敲響,像是山在回應,何江寥為什麼會放自己離開?多好的機會,他不知道這是放虎歸山嗎?
駱冰深吸一口氣,她想不明白,或許,等到餘渭桐回到伍胥衛,他能和自己解釋清楚。那夜何江寥就在餘渭桐身邊,何江寥有何謀求,總要派信使講清楚吧。
“一路沒吭聲,想什麼呢?”吳銜暉溫和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