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後,京城,相府。
“相爺”,她悠悠醒轉,見這位昔日熟悉,溫潤如玉的,現在冰涼凝重,人人畏懼的相爺陸離,一身燕居的青色衣衫,竟在眼前,看著她,還是肅殺峭冷的樣子。
“相爺,對不住……”,未及開口,兩行清淚便盈出眼眶,不管經曆多少風霜,在人前如何明媚倔強,見到他,她似乎有了倚靠,回到了癡癡的柔弱的可以撒嬌的少時。
那時什麼都沒有發生,她在洛陽過著安好的日子,她是流離失所卻覓到溫暖的孤女,他是意氣舒朗青衫帶水的翰林郎。那時他的宅子很小,僅容旋馬,編修隻是正七品,遠不是現今相府的門第森嚴。
那時,夕陽西下,群燕飛起的時候,她坐在外宅與內宅分界垂花門的門檻上,纖手把墨雲般的長發散下,緩緩編成兩條濃密的發辮,打發著時間,等熟悉的馬蹄在大門前響起。
……
現在,和他重見,她以為自己心如鐵石,未及開口,心卻柔軟了,似乎又有了倚靠。也不知道為什麼,脫口而出的是對不起。
明明,該說對不起的是他,薄情無情的他,隱約知道這個待字閨中的少女對他的依戀,卻置若罔聞,冰冷地把她送給一個素味平生的男人當禮物,隻為鞏固權勢的元輔大人。
“雲夢,是我對不起你”,這樣孤傲的他竟然說了,他低首,“早知如此,我不該……罷了,如今多說也無益。”
“相爺,我不怨你。”她氣若遊絲,“不怨你放棄了我。隻是如今,他也不要我了,我已無處可歸。相爺若還憐憫我,求賜雲夢一死。”
“你何必如此說話”,端嚴峻整的他,眉間隱約沉痛,“我從不是那等拘泥迂腐禮教之人,況且,原是我害了你,是我讓你到他身邊。”
她想起和行之初見的那一次,難勝悲情,伏身哭泣。
“雲夢,真的無須介懷,我元配夫人已經離世數載,屢屢有人勸我續弦名門淑女,主持中饋,連天子也勸過,我都沒這念頭。如今,你回到我身邊,隻要你想,我立時就鳳冠霞帔娶你進門。”他憐愛地握住她冰涼的手,“還要為你請一品夫人的誥命,天下皆知,也氣氣那個不要你的負心人。”
“相爺,你是好意,雲夢謝過。”她拭淚斂容,在繡榻上俯身拜謝。
他喜動顏色,握住她的手並不回頭:“來人,準備——”
“相爺,且慢,但我不想。”她從他掌中抽回手,正色道。
“這是何故?”
“相爺”,話甫出口,她的淚又下來了,“自古覆水難收,相爺縱是不介懷……”
“我自是絲毫不介懷,你也放心,你就是明媒正娶的夫人,府中沒人敢有半句閑言碎語。”他凜凜道。
“可……我若是心裏隻有那個不要我的負心人呢?”
他神色一驚,霎時恢複深不可測的平靜:“我早料到。那我自是不能勉強。隻是,人心易變,雲夢,你現在對他餘情未了,然他負心薄幸,實不值得你如此。等時間久了,你自然放下了,到時我仍想娶你。”
他是權傾天下生殺予奪的元輔,此刻,如此低聲下氣遷就她。她意緒淩亂,含糊應著。
“雲夢,此事從長計議。你且調養好身子,不論你此後跟不跟我,還是仍願為他守著,有我一日,都保你此生再無波瀾,衣食無虞,你愛讀書寫字,我就給你找個清靜園子。你想見我,就讓人喚我,你若不想見我,我定不去擾你。這樣可好?”他這是認真了。
“我知道,我做的事無一得人心,無數人欲除我而後快。哪怕有朝一日,天有不測風雲,我敗落了,也定會預先給你一個妥當周密去處,決不會受我牽連,你放心。這樣又可好?”他怕她顧慮這,又鄭重道。
“相爺,如此甚好,我不擔心被相爺連累,相爺做的是為國為民的大事,定然蒼天有眼,護佑相爺一生平順,家宅安寧,福壽雙全。倘若哪天真有不測風雲,我不過一道白綾隨相爺去了,勝過輾轉世間徒受苦楚,也算報答相爺的恩情。”她淒然而笑,臉色蒼涼,發絲散亂,淚盈於睫,卻平添動人心魄。
“好”,他迎上她目光對視,舉起青色衣袖為她拭淚,淚痕洇濕了袖口,勾勒出布料的梅花暗紋朵朵。
“先好好養病,看你連日身體這般虛弱,說話都氣若遊絲”,他柔聲說,“我已遣人下帖去請女冠玄羽,她嫻於醫術,昔年你在府上也見識過,大可放心。明日一早,我照例去閣中辦事,約摸辰時她就來府上,給你搭脈看看,到底是什麼病根子,開個藥方。現在和昔年不同了,昔年你生病,我隻是編修,俸祿微薄請不起名醫,幸得她仗義相助,你命也大,熬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