兆和十六年秋,天大晴,雲頂群雁疾飛,將本來平靜無痕的湛藍天空生生劃出一道雲白斜線。
官嶽路上,鑼鼓喧天,人聲鼎沸,各色路人摩肩接踵、熙熙攘攘——繁花雕琢的門柱後麵穿紅戴綠、塗脂抹粉的花娘探出頭來,推推搡搡、嬌聲嬉罵;叫賣胭脂水粉的小商小販擱置了手中物件趕著伸長頸項朝路頭看去;就連平日裏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姑娘們也悄悄開了閨閣小窗,又羞又怯的提著絲綢絹帕遮臉偷看……
原本就不算平靜的官嶽路而今更是熱鬧非凡,似乎全城上下隻要還能喘口氣的全都趕來圍觀這一場盛大的親迎。
太陽逐漸西沉,伴得如黛遠山都暗沉了來。成列的親迎護軍從路頭行至路尾,生生從如麻人群中辟出一條闊路。
封季瑜騎在高頭大馬之上,汗血馬生來便姿態不凡,這會兒馬身上還纏了紅豔豔的絲帶大花,更顯得貴氣又英武。
封季瑜手握著韁繩,紅色喜服映在夕陽裏格外喜慶,他偏頭看了眼身側的金頂紅轎,十六台大轎在人肩上如水中飄萍般起起伏伏。
“那個便是五皇子吧,俊的嘞……”
“人咧現在可是孝忱王爺了!”
“你看這個排場大的喲,金頂的十六台大轎!”
“新婚大吉喲新婚大吉!”
圍觀的人七嘴八舌,讚歎的、驚呼的、作揖想要討點好彩頭的,混合在鞭炮聲裏,此起彼伏又銷匿無聲。
封季瑜低頭睨著各色毫不相熟的臉孔,聽著人們在喧天鑼鼓裏一聲高過一聲的恭賀新婚,一向善於掩飾的他卻難以拉扯出一個笑來。
皇子婚配,納娶正妻,雖是皇家事宜但卻無需如此大操大辦,可這次敬賢帝不僅命欽天監卜卦選定日期,還要求禮儀全都按照太子規製,甚至可有過之而無不及。就連一向肅穆的皇家親迎也破天荒的準允百姓觀瞻,可與民同樂,說到底無非是想憑借這場皇子大婚來祈願梁國泰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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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梁幅員遼闊、地大物博,而西北一帶卻已大旱三年,加之邊境常年匪患,向來不得安穩。敬賢帝為此憂心忡忡,朝中官員換了一批又一批,可內憂外患的局麵仍舊沒有緩解。
說來機緣巧合,地方縣官在南海打撈上來一塊帶字石碣,石碣年份久遠,腐跡斑斑,但“益陽長盛”幾個大字卻是分辨得清明。層層遞上呈到了敬賢帝手中,又請欽天監特來卜卦,這便敲定了這樁大婚事宜來“納吉”。
而選來選去這等“盡忠盡孝”的事,就隻能落在無依無靠又不得勢的封季瑜頭上。
封季瑜年十八,正是風華正茂的年紀,雖生於皇家盡享榮華,卻也是身不由己。
封季瑜早慧,料到自己背無靠山日後不會太平,但卻怎麼也沒料到就連自己的大婚都這般滑稽可笑,打著“泰安”的名號也就罷了,竟還要為這“泰安”與陌生男子成婚,討得個“益補合陽,佑梁昌順”的吉祥,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皇子婚儀,依照祖製,若非太子一般無需與朝臣一並麵聖,可這次卻是不同。
馬匹不能入宮,封季瑜便下了馬跟在轎側沿著禦道,一路從大煜門行至大殿。大殿前已跪了眾人,其中便有穆雲遙的父親汝南王穆飛景,身著朝服,頭貼地,看樣子,也是跪了有一會兒了。
不消片刻,轎子停下,封季瑜在鼓樂聲裏接過侍從遞上的紅綢喜箭,朝著花轎徑直過去。弓被拉起,滿似盈月,隻聽“砰砰砰”三下,聲聲如鳴雷。
三箭定乾坤,去邪煞佑平安。
等一幹事宜完畢,封季瑜才踱步過去。轎簾被緩緩掀開,而“新娘”正半躺在轎內。
封季瑜定睛,便瞧見轎中人歪歪斜斜的倚在一處,兩條長腿大拉拉的敞著,一副隨意樣子。
封季瑜眉頭蹙起,腦子裏那些個“龍陽”的念頭瞬時明晰起來。轎子裏這人是鐵骨錚錚的男兒,不是柳腰溫軟的媚嬌娘,任是他如何麻痹自己,這清晰的景象都讓他難以再佯作糊塗。
深呼吸幾口氣,平了翻江倒海的心緒,他朝著裏麵的人慢慢伸出了手。
穆雲遙睡了有小半路,他不是不懂禮數之人,但是從汝南千裏奔波,再加上轎子來回的晃動,任他如何拚力睜眼都沒能攔住周公來會。
隻是轎簾掀開的瞬間,他便醒了。但是他也知道,自己這副模樣定是被人瞧見了,既如此,便也沒有急著收斂。兩人沉默的僵持著,直到半晌後他看見一隻修長的手從他蓋頭下半寸的光景裏躍進了視線。
穆雲遙也不扭捏,伸手過去,隻是交握的瞬間讓他微微一頓——他本以為這小皇子該是養尊處優的十指不沾陽春水,卻不料想這人虎口處竟有層薄薄的繭……怕也是個習武之人。還在思忖時,便被人反握住了手,力道不大,卻是不容抗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