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千夢(1 / 3)

秋千夢1.

我近來總是重複著做同一個夢,那似乎是很久遠的年歲,十年或者二十年吧!當時我還是個梳著童髻的小女孩,在一個寬敞孤寂的院子裏蕩著秋千。天空是純淨而透明的藍色,隱約能聽見秋蟬的鳴叫。每一次高高地蕩起,匆匆間瞥一眼圍牆外的世界,有無數張臉——冷漠的、慈祥的、快樂的、憂傷的……靠近了然後又遠去---他們都是我的過客。

突然,我像片落葉一樣從秋千上飛了出去,如同從高高的窗口丟棄的廢紙片,一切在眼前變成了黑暗……

2.

當我驚叫著從床上坐起,總會克製不住地一遍一遍去回想它,回想其中的每一個細節。閉著眼睛也似乎能感受到蕩秋千時,風從腮邊掃過。但是我記不起是怎樣突然從秋千上摔出去的,或許是風太大,或許是蕩得太高,也或許隻是因為牆外那雙眼睛。當我與它對視時,我似乎看到了很多,但也似乎什麼都沒看見。那時的感覺有點模糊,但我記住了那雙眼睛,甚至在夢斷時的黑暗中,它們猶如兩顆星,不斷地在我眼前閃爍。

這個夢太真實,真實得不再像夢,似乎是從記憶最底層翻出來的舊照片,有淡淡塵埃浮起飛揚的感覺。

3.

在我的生活裏,夢與現實並沒有明顯的界限。它們總是相互交織著填充我的生活的內容,並且固執地認為,夢是來自生命遠古的召喚,是對生命另一時段的感應。

我相信輪回轉世,所以我常常懷疑我的前世是否就是一架濃蔭深處的秋千,今生為也要與它相伴。莊周的與蝴蝶的互夢糾纏著我的生活。佛祖腳下,坐化了幾千年的木魚,便擁有了生命和靈魂,那麼在經曆了幾生幾世的輪回之後,我似乎更有理由相信,那有秋千的夢或許真的曾經以一種事實的姿態在我的生命中存留過,唯一隻是缺少時間的注載。

佛祖撥著念珠,敲著木魚:浮塵迷夢,夢死醉生,生生世世,世世轉環……

4.

傾長入鬢的雙眉是幸福天長地久的象征。

我習慣在淨臉後,對著銅鏡端詳自己,右眉如飛,直入鬢發,而左眉卻在眼角中斷,留著小小的傷痕。我知道這裏曾經一定發生過什麼,而在那之前,它也是傾長入鬢,與右眉一起,挑著幸福的地久天長。但是我什麼也記不起,記憶是模糊的就像影子般在腦海裏飄蕩。我每天都畫眉,用濃濃的墨遮掩住傷痕,畫出右眉般如飛的姿態。

但幸福已中斷,無法修補!

我叫月吟兒。

因為生在中秋之夜。我娘說,月吟即取“月盈”之意,就是那個她用一年來等待的日子,我爹,一個戍邊官吏的歸來。在多年前的那個晚上,當所有人都圍在一起賞月話家常時,我娘,提著燈籠,挺著六甲之軀,從家門迎到城門。我想當時的月色一定是極美的,照著兩地的相思和匆匆而行的腳步。也是在這個晚上,我提早來到了這個世界,遲歸的父親隻來得及看一眼臥榻上的妻子,吻一下愛女熟睡的臉兒,就匆匆離去。

“月吟兒”是我父親留給我的名字。

在我長大點之後,我娘常常帶我去城外的一個有桂花的小山丘。當風吹過時,娘給我梳好看的童髻,娘說:“月吟兒,聞到風中有桂花香了嗎?”

“娘,我聞到了,又香有甜。”

當米黃色的小小的桂花開滿樹頭的時候,我們聽到了父親的馬蹄聲,那個剛毅的坐在馬上的男子,呼喊著我們的名字,奔來!

後來我知道了,這個小山丘是我爹娘定情的地方,一草一木都見證著他們的愛情,而那棵桂花樹是我爹親手種的,他對我娘說:

“桂花開的時候,我就回來了。”

1.

大概是黃昏了吧?

我忘了自己在這坐了多久,麵前是來來往往的人群,像拂過我的世界的塵埃。我就這樣坐著,身後有一群嬉戲的孩子。

已經是黃昏了!

人們的腳步開始散漫,有放學的孩子背著書包,三五一群,踢著石子,撩著樹枝,一路而去。

“阿姨,我想坐秋千。”低頭發現一個小女孩扯著我的裙角,輕輕地哀求。我才發現自己“霸占”著公園裏的秋千已很長時間了。於是,我笑著站起來,可能是坐得太久的緣故,站起來時,腿一麻,臥倒在地。小女孩疑惑地問:“阿姨不會坐秋千啊?”

我無言地笑笑,一切就像一場夢,一場從五歲做到二十五歲的夢!曾經那個鍾愛秋千,自由飛揚的女子隻是夢中的幻影。

我想他們的婚禮一定美麗至極,在一片恭賀聲中,笑容甜蜜,言語幸福。因為他曾經對我說過,他要親手為自己的新娘披上嫁衣,在夕陽的霞光中鋪滿地的花瓣,向神宣誓,他會給她幸福。

他絕對是個言出必行的男子,而她也絕對是最美麗幸福的新娘。

我抱著自己,希望能找回曾經被他抱在懷裏而今已遺忘的感覺,感覺也像風,從心裏一掃而過。我突然覺得冷,淒傷絕望的冷。他的懷裏此刻擁抱的是她的笑顏,在那美麗的紅地毯上,互許終生!

而我連做一個看客的勇氣都不曾剩下。

5.

我發誓,一切都不是夢,不是夢!

當十五年後,我再次對望那雙眼睛,那雙近來常在我夢裏出現的眼睛,電光火石間,記憶像被開啟牢門的囚徒,湧了出來。撫mo著眉角那由秋千上墜落留下的傷痕。

或許與他的相遇便注定了我的幸福的殘缺!

“月吟兒,給公子倒茶!”老爺揮手吩咐道。

我無言地退進裏間,那雙眼睛一直在我眼前晃,像兩顆星,熒熒而現。十五年有多少個日子呢?他是否能記起十五年前,在高牆外與秋千上的女孩的對視?

“月吟兒,仔細茶灑了可別燙著公子的手。”

小姐——我的主人,捏著手帕,挑簾而入,她抿著嘴笑的時候,幸福盛滿了粉頰上的酒窩。

有人在享受幸福的時候,必然有人在吞咽苦淚,有的人一相見,便有了一生相守的注定,而有的人,相遇隻是為作寄人世的一份懷念。

比如,我!

在還沒讀懂那雙眼睛,還未來得及收拾記憶的時候,一切都成了冷漠的過去,而我隻能在黑暗中看著他,默默思念。

還沒學會稱呼他“公子”,他便成了我的“姑爺”

成親那天,他騎著高頭大馬,一如十五年前經過我園外的牆頭。喜氣朦著他眼,在喧天的嗩呐聲中,迎走了他的新娘,有天地、有祖宗、有高朋貴友、有鄉親父老坐了見證,她是他的妻!

在這個喜慶的日子裏,這個難得一見的熱鬧的日子,當所有人都平了氣,靜了心,我才進了他的府第,隨同那一箱箱披紅掛彩的物品,我隻是個陪嫁的丫頭,見證我的到來的是那輪蒼月!

6.

娘說:“月吟兒,娘一生最大的幸福就是在桂花樹下等你爹歸來。”

我還記得那棵桂花樹,記得那座小山丘,以及那夾著桂花香的風。

爹是娘的幸福。

爹不再歸來!

娘的生命像烈火中的鮮花,瞬間地枯萎了,抱著爹留下的唯一的盔甲與桂花一起零落。

後來,我進了王府作了一名女婢,在經過院牆外時,偶爾瞥見了一座秋千才讓我做下這個決定。“月吟兒”是我留給自己的唯一的東西,是爹娘相愛一生的見證。

他們曾想讓我改名叫“小翠”或“小紅”之類,但我拒絕了,我拒絕那些俗而令人厭惡的東西加諸在我的身上。我有時很固執,就像許多年前,我娘堅決舍棄錦衣玉食的生活嫁予我爹一樣,娘的代價是放棄曾經擁有的高貴的身份與華麗的生活,而我除了“月吟兒”已沒有任何東西可放棄,所以他們選擇了妥協。

我叫月吟兒。

那個深夜爬起來在王家美麗的花園裏獨自蕩秋千的女婢,她就是我!

2.

“你對不起自己的名字。”

他嬉笑著,將臉湊過來,看著我的眼睛說。我們的臉相隔不過半尺,我甚至能感受到他呼出來的氣息,微微有點熱地噴在我的臉上。我對視著他的眼睛,那像兩眼山洞,裏麵燃著忽明忽滅的篝火。

過了多長時間呢?

誰也沒有計算過,包括他和我。

結局是我從赤裸裸的對視中敗下陣來,那兩眼山洞有我難以抗拒的吸力,我聰明地選擇轉過身,我知道自己不是無畏的探險者,而僅僅以一個人所最本能的反應,在“危險”靠近時,落慌而逃。

熟悉我的人一定難以置信我的潰敗,當我睜著眼睛瞅人時,我的心總是寧靜如一湖水,碧藍純淨。朋友說,那像是一塊聖潔的處女地,讓人不忍踐踏。

但確實,我從他的對視中敗逃,心裏注滿了澎湃的潮水。

當心裏有了雜念時,便不再有勇氣去直視!

不是幡動,不是風動,而是心動!

3.

其實我們是完全不一樣的人,卻這樣簡單的相遇。

我叫含笑。

很好聽的名字,很多人都這樣說。

但我卻是個神情近乎漠然的女孩,你若在大街上走,看到一位神色淡然,五官僵硬的女子,那或許便是我。

我的生活大部分是在一個不足四平方米的格子間裏度過的。我不愛說話,別人閑聊的時候,我總是低著頭,埋首工作,而當他們緊張忙碌時,我則更喜歡泡杯咖啡在漫漫蒸騰的熱氣裏,看那些從我的格子間上方經過的臉,嬉笑、逢迎、鄙夷、厭惡……像在看一場皮影戲。我從不在格子間裏照鏡子,那是一張厭倦冷漠的臉——我的臉,我害怕!

我一直都保留著自己一張十八歲的照片,坐在秋千上,笑容燦爛。那些美好的時光隻留下照片上的影子。但我是實實在在地愛著秋千,愛坐在秋千上風從腮邊拂過的感覺,隻有這個時候,我才覺得我與那些石刻著嘴臉的人是有些不一樣的。

多少總是有那麼點吧!不一樣!

4.

“我許了個諾,如果連續三天都能在這看到你,我就決定了要認識你。”

這是他對我說的第一句話,當時我正低著頭,看地上的一片落葉,所以我很容易就看見了他穿的運動鞋,往上是深藍色的運動褲和白色的T恤,還有那雙深邃的眼睛。但我最後卻將目光停留在他的臉上,那有未剃幹淨的須角和稍顯粗大的毛孔及汗漬過的痕跡。

我突然對眼前這個男孩有了好感,看慣了那些西裝領帶,用洗麵奶,塗防曬霜,捏著高級紙巾一絲不苟地打理自己的男人。他的出現帶著最自然最真實的美,像冬天的荒願燎上的一把火,痛快而充滿了美好的期盼!

“我能知道你的名字嗎?”

“含笑”

“我在對麵的長椅上連續看了你三天,我一直在想你坐秋千上時在想什麼呢?”

“這似乎與你沒有關係!”我站起來冷冷地說。可能是用力過大,秋千在身後晃著,打著我的腿。我沒看他一眼就徑直走了。

我不喜歡與人交談,但我的拒絕與離開卻不是這個原因,而是因為我無法回答,我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麼,或許什麼也沒想,坐在秋千上,時光流逝。但是,從那之後,我開始坐在秋千上想他,想他的運動鞋,想我們第一次相遇我看他的眼睛,卻再也沒有人問過我這個問題。

5.

那在對麵長椅上等待了三天的男孩,大概不會再來了吧?

我忘了跟他道別,隻在心裏,勾勒他揮手說“再會”的樣子。

第四天,第五天……他都沒再出現。

我的生活依舊,下班後會來公園的秋千上坐會兒,而他像一朵雲彩飄來了又飄走了,我的天空沒有留下痕跡,但再次坐在秋千上時,我不再低著頭看落葉或抬頭仰望天空,而是總不自覺地盯著對麵的長椅

,想象著他曾坐在那裏往這邊看的情景,這時候心裏總是滿滿的溫暖,即使是朵雲彩,卻在飄過我的頭頂的時候,駐留了三天,讓我感受到了陰涼。

我突然想去對麵的長椅那兒看看,想坐在椅上看這邊秋千以及秋千上一位陌生女子的感覺。這種想法一冒出來便再也按不下去。

不知道他的感覺是否是平和而快樂?我一直忘了問,但是,我坐在那裏的時候,我感到平和並且快樂。我看著秋千,看著秋千上他的運動鞋和那雙深遠的眼睛,我的感覺像春天的陽光下靜靜流淌的小河。

“我在你背後的長椅上對自己說,如果你去對麵的長椅上坐下,我就再次出現在你麵前。”他對我說。嘴角勾著一抹笑。

這一次,我想一定不會忘了與他道“再會”了吧?

7.

“月吟兒,這個名字真美!”他這樣說的時候,院子裏已由我初來時的千紫萬紅變成現在的落葉知秋,月光如春天解凍的流水,清冷幹淨。我靜靜地坐在秋千上,想我那夢一樣的往事,以及往事裏一些糾葛不斷的情緣。

他並不認識我,即使我每天忙轉在他的美麗的夫人身邊!

“你是誰,為何在這?”姑爺問我。

“我叫月吟兒,夫人的陪嫁丫頭。”我從秋千上下來回答時,心冷得如同這晚的月光,這是姑爺,不是他!

他說:“月吟兒,這名字真美!”

我的他,我的溫暖!

他的背影,隱沒在回廊盡頭,那邊有一間閃著溫暖燈光的房在為他等候,跳躍著在窗紙上剪下美麗的影——他的妻——他眼中所有的風景。

我在春天裏枯萎!

姑爺——他,那雙眼睛,我們對視在夢中!隻有我,秋千和他……

8.

蓮步輕搖,出水一現,清風送笑。

君顧池圍,溺佳人纖影,心不甘,盼回首。

妾隻當石邊野草,迎送君其徘徊步,意已足,複何求?

最悲泣不過,君歎曰:“時來芳草邪?”

9.

世上最嚴酷殘忍的刑法或許不是挨刀鍘,上絞架,不是五馬分屍,千刀萬剮。而是讓一個人的心在瞬間絕望得死去,甚至連痛楚都變得不再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