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置好我們以後,父親帶著一幫士兵頭也不回地走了。他們走過的路徑上立即長滿了青草與藤蔓,遮擋住將要回望的眼光。那個原先並不隱蔽的洞口,也隨著他們離去的腳步漸漸消失掉,成為一方巨大的山壁。熱風吹過峽穀,似乎可以聽見陣陣鬆濤聲響。他們是一條細小的泉流,以父親為首,正在奔向咆哮的大河。一轉眼會是恐怖而激烈的戰場,所有為民族解放事業奮不顧身的熱血男兒,都將在槍林彈雨中書寫傳奇。
而此時此刻的我們,並沒有真正意識到逃避的可恥。確定這是逃避,理由卻是尚且年幼或者無力抗爭。大寫的恐懼,對生存的渴望,讓我們毫不遲疑地聽從父親的安置。
“必須努力活下去!”那一天,父親嚴肅地對著我們幾個說,透過烏雲的陽光照射在他的身上;他身板站得筆直,一隻蜜蜂飛過他的帽沿。“活著才有希望。你們還小,向前衝的不該是你們。”
好像是誰嘀咕了一句,也許是伍道祖,也許是沙狄。後來我想想,沙狄就快滿十六歲了,那麼就是他。他說,十六歲怎麼也不算是孩子了,完全可以換上軍裝。我們七個人,沙狄是最年長的,可惜個子不高,也並不強壯。當時他父親帶他過來時,他也是反抗的,不想和家人分開。然而,身不由己這種事情,從小就會滲透進我們的生活裏。反抗無意義,就隻有默默接受。
那三個女孩子止不住流淚,告別父母,告別城市,隨著一隊人馬走向深山密林。
我一直像個傻子,呆呆地看著房屋和樹林從眼前飛逝而過,談不上有多麼地傷感,也來不及生發對未知明天的憧憬。顯然,父親是非常擔憂的,是我不太懂而已。他用力捏了捏我的肩膀,似乎是要給我鼓勵。能有多大困難呢?不就是我們七個人去那沒人的地方生活一段時間嗎?該準備的東西,父親悉數準備得充分,特別指派了我們從前的一個管家老張跟著照顧。那個沉默卻忠心耿耿的男人!等局勢穩定一些,父親會來接我們回家。他有預感,時間不會太長,至多半年。樂觀主義者總是令人高興的。可是,即使隻要半年,這截時間概念也會使人心生惶惑。一種不安突然襲擊了我。
落起了小雨,三二滴撲在臉上,絲絲兒的涼意。奇怪的是,沿途居然少有行人,離重慶城越遠,越像是進入到了另外一個寂靜的世界。那人頭攢動的渡口、急促尖利的防空警報、廢墟前眼神空洞的婦女、石縫間沾染的血跡,仿佛並不是昨日所見,反而是極其遙遠的一個噩夢。夢醒後,山河依舊壯麗。
陌生感意外驅散久集在心頭的憂慮,看來任何情緒都不是一成不變的,他們幾個坐在一起的開始活躍起來。說的是一個什麼故事,就在城內,江邊一幢老房子裏,也被轟炸得稀爛,有天夜裏哭聲一片,膽子大的人尋去,不見半個人影,哭泣聲卻不曾停歇。
“講這種沒腦子的故事有意思嗎?”我十分不屑地問。
“是沒意思,”伍道祖說,“但是說什麼才會有意思呢?大家提心吊膽地奔跑著,也不定半路遇見一顆炮彈,白忙活。那就有意思了,是不是,力夫?”
我看了看天空,慘灰慘灰的,連雲層也並不分明,偶爾一些鳥影在不疲倦地翻飛著。真想罵伍道祖呀,現在不是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