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1章 往事(1 / 2)

不知道小孩兒開始記事是什麼時候。童陽記事早,最早的記憶得追溯到他媽過門兒。他不記得他媽叫什麼,好像是什麼潔,邱潔,哪個秋?是名是姓也不清楚。別人都叫他媽邱潔。

童陽跟著邱潔做了船,又坐了汽車,跟著那個李老頭回到“家”。

在農村,二婚的媳婦不能辦婚宴,何況邱潔還帶著個孩子。他們隻請了幾個本家吃了頓認門飯,童陽坐在一個穿紅褂子的老太太腿上,老太太戴個黃鐲子,黃鐲子咯的他胳膊生疼。

邱潔死的那天下著雨,童陽放學回來就看見下房屋門大開著。他媽躺在地板上,嘴角下麵有攤黑血,人已經僵了。

邱潔死的不體麵,喝了農藥可能是難受,又後悔了。著急忙慌去下房屋的水蓊裏舀水喝,又要催吐。她頭發亂得像團幹草,人也瘦,皮膚蠟黃蠟黃的,躺在地上像個脫了相的皮包骨。

似乎之前強撐著活都是演出來的,這種僵硬的骷髏狀態才是她本體。童陽回憶起邱潔時總是想起皮包骨,想到骷髏。就連過門前也是,他記不清她活著的樣子。童年裏和母親有關的那些瑣碎畫麵,都被帶入了一張死人臉,帶著層厚厚的蠟黃色濾鏡。

一個死人牽著他,跋山涉水,把他扔在了那個地方,然後自己一頭紮進墳裏去了。

那時候童陽不叫童陽,他跟了李老頭,叫李陽。

邱潔死之前還給他生了個弟弟,叫李家盛,童陽喜歡叫弟弟小名盛盛。

盛盛小短胳膊小短腿,一雙烏亮的眼珠看見人就咯咯笑。

邱潔死前給盛盛縫了一疊小肚兜,縫了春秋的罩衣,冬天穿的棉衣棉褲虎頭鞋,大小號都有,能一直穿到四五歲。

童陽把盛盛的衣服一件一件疊好,他怕李老頭喝酒抽風給糟蹋了。

李老頭張羅完喪事沒多久就又開始喝酒,嗓子都喝爛了,說話像個漏風了老風箱。他老婆死了,沒處撒酒瘋,就拿童陽和盛盛開涮。童陽身上成天青一塊紫一塊,夏天到了蓋也蓋不住。

青黑色的斑點像是會傳染的頑疾,從死去的邱潔身上轉移到童陽身上,偶爾也會出現在盛盛身上。

盛盛用軟乎乎的小手摸童陽身上的淤青,大眼睛裏眼淚汪汪。童陽以為他疼,就吹他被李老頭打的地方,盛盛頭搖得像撥浪鼓:“我不疼,哥哥疼不疼?”

童陽放學回家做飯,盛盛就搬著小板凳在一旁剝蔥剝蒜打下手,軟乎乎的小手靈巧又麻利。

做好飯他們就逃到鄭小梅家的蘋果樹地去,等李老頭吃完飯抽完風再回去睡覺。有次李老頭把大門上了鎖,童陽抱著盛盛在大門口迷糊著直到天亮。

盛盛被李老頭用暖水壺砸死了。

那天李老頭在外麵喝了酒,提前回家。

滾燙的開水從暖水壺裏炸出來,劈頭蓋臉澆在盛盛頭上、身上。那軟乎乎的細發貼在頭皮上滋滋冒氣。暖水壺膽把盛盛的頭砸出個血窟窿,猙紅的鮮血順著熱水從頭頂往下流,燙過盛盛的藍色小罩衣,澆在他的小腳丫上。

李老頭嚇尿了,酒醒了大半,童陽抱著盛盛叫的幾乎沒人聲。

小孩兒細致水嫩的臉蛋脫了一層皮,翻著卷泛著種熟肉的□□色。手裏還攥著半個沒包完的蒜瓣兒。

李老頭清醒過來,他大掌扇在童陽臉上:“別他娘的嚎了!我□□媽的我抽死你!”

童陽被抽的天旋地轉,耳朵嗡嗡響。他覺得盛盛和邱潔一樣,就要變成一隻骷髏了。

得多疼啊?這得多疼啊?

李老頭像模像樣給盛盛定了頂小棺材,小棺材通身刷著朱漆,蓋子口鑲了兩圈銅色金屬釘,內裏是素色布。盛盛躺在裏麵,小臉皺巴巴的。因為傷在後腦,臉又被處理過,從正麵不仔細看和平時看不出太大不同。

“我老李家命苦啊……”

李老頭頹坐在一邊哭天喊地。幾個同村的婦女也在一邊跟著哭,她們是看著盛盛長大的,見不得這種人間慘劇。

人到暮年垂垂老矣,殘燭將熄才算正常。沒人會把“死”這個字放在一個天真討喜的孩子身上。

“你這孩子!你弟弟都沒了,怎麼都不吭一聲!”

“李陽,你哭兩聲,送送你弟弟?”

“這孩子怎麼連個淚花也不掉?”

“怨不得,又不是老李家的種……”

“……”

套著白衣白褲的人來了又走,衝著童陽和盛盛指指點點,再持著不同的態度各自離開。她們在說什麼呢?他想,死的又不是她們的弟弟。

童陽在人群裏看見比他大幾歲的鄭小梅,鄭小梅躲在她媽身後,也跟著擦眼淚。

哭什麼呢?童陽看著盛盛的小臉,他感覺下一秒盛盛就要一個軲轆爬起身,站在小棺材裏奶聲奶氣地說:“哥哥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