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樓債》
文｜唐不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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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一縷香魂，半世情濃。
玉骨從一片黑暗中睜開眼，抬起手，玉一般的指甲輕輕劃拉了一下棺材蓋。
是的，他知道這是棺材。
那人臨死前曾經吩咐過宮中那些奴顏婢膝的奴才們，叫他們放玉骨還鄉，可玉骨到底是陪葬了。誰讓他又美又卑賤，隻是那人後宮中的一個男寵？嗬！
玉骨輕輕地笑了一聲。
棺材中沒有空氣，他的笑聲發不出來，但他就是想笑。
笑那人癡心，也笑一聲，自己傻。
愛一個人，愛到剝!皮噬骨般地疼痛。可那人最終仍是一閉眼一蹬腿，年紀輕輕三十來歲就死了，留下他一個鰥夫。
那人……那人身份太過尊崇，於是在那人死後，上百的宮人殉葬。但同為人殉，也待遇不樣。
-“你、你就等著活殉吧！”
大昭太子咬牙切齒地拿手指著玉骨。刷拉一聲，從懷裏掏出份繡著金龍的帛書，故意抖給他看。“這是帝君留下的遺詔，帝君……對，是帝君親自囑咐，讓你殉葬！”
頓了頓，大昭太子又陰惻惻地補了句。“……你要活殉！”
大昭太子指著他怒罵時，玉骨正端然坐在大昭帝君寢宮的鏡子前，聽到這番話，他頭都沒回，隻輕輕地嗤笑了一聲。
十八枝玉骨花苞內盛放著幽幽燭光。那人生前寵他愛他，三千佳麗散盡，後宮內隻餘他一人。穿過大昭國九曲十八彎的朱紅色長廊，後宮處處可見雕刻成玉骨花苞的燈燭。那人死了，玉骨無所謂地散著朱紅色長衣，纖柔指尖捏著把玉梳，一梳子下去，墨玉般穠麗的長發便施施然垂地，鏡子裏映照出他那張絕美的臉。
大昭國太子的目光在燭火中凝成一條線，直勾勾地瞪著玉骨出神。
-“回太子殿下，玉主子他、他不識字。”
腳邊跪著的老內侍抖著嗓子稟告。
從鏡子裏，玉骨清晰地看見太子殿下鬆了口氣，一臉慶幸模樣。
宮人們都曉得帝君生前最寵的美男子玉骨是個卑賤的貨色，出身於瓦窯，大字不識得半個。
-“把他拉下去，準備入殮。”
太子殿下被氣惱吊高的眉眼漸漸舒緩，看起來，略微有點人樣了。
玉骨輕描淡寫地抬手抿胭脂膏子。那人死後，就連替他梳頭的人都沒，所以他赤腳散著發，朱紅色長衣大敞，毫不顧忌鏡子內春光乍泄。
畢竟，這人世間再好的春光，也比不上銅鏡內玉骨那張臉。
沒有人能形容玉骨的臉。
大昭帝君活著時，某次私底下瞞著玉骨，曾端然地負手立在金殿內，皺眉對畫師道：“朕不要世人留下他的樣貌。”
-“可是陛下，所有妃嬪都須有畫像陪著陛下。”
宮廷畫師畢恭畢敬地匍匐跪在玉墀下，頭都不敢抬，態度卻異常堅持。
大昭國的國君就快死了，久病，夜裏常會咯血，可據說就連湯藥都常被男寵玉骨隨手倒了去。
人人都在秘密籌劃國君的後事。
隔著半扇帷幕，玉骨就施施然立在後頭，想看那人怎樣安排他。
-“……可惜那是一副，提筆就會落淚的容顏。”
那人突然勾唇笑了，搖了搖頭，目光有意無意地望向遠方。“你們描摹不出。”
玉骨沒有畫像留世，於是數百妃嬪，隻有他一人做了活殉。
一十三年，大昭國的國君隻寵他一個，沒有子嗣，太子是從皇室宗族裏選出來的。太子年紀二十，跪在地上喊那人“父王”的時候，玉骨都替太子磕磣。在那人看不見的地方，大昭國太子不止一回偷摸到玉骨帳子裏，各種猴急色坯模樣……嗬，想這些作甚？
世人都道玉骨是奉先帝旨活殉，玉骨不信。那道旨意太子掀開給他看，他也不能信。
那人與他之間，世人不能懂。
玉骨獨自躺在馥鬱桐油味的棺槨內自嘲地笑。笑大昭國太子貪他美色，在一次次爬床被拒後，大義凜然地命人強灌他水銀，又恨他不能即刻死，或怕他死的不夠疼，特地囑咐了，要將他活生生地釘入棺槨內。
凡間鐵釘能釘住活人，可釘不住他。
玉骨慢吞吞地閉了閉眼，如玉般纖柔的十根指尖迸出淡綠色的光芒。
光芒照亮了這具棺材。
是的，他是妖。
——這可真是大昭國絕密的一個秘密。這事兒，也就隻有大昭國的國君、那個死掉的男人才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