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安三十年,顧瑤八歲,舉家從鹽城小鎮搬到了大雍京城。
京城的遠親膝下無兒女,彌留之際把小宅留給最會讀書的阿兄。這座小宅坐落在幹淨體麵的二裏橋巷子,裏頭有稀稀疏疏十幾戶人家。
和老家江南不同,京城天氣幹燥,四季分明。
剛來那幾日,小姑娘水土不服,清早起來鼻血橫流。顧老爹糙人一個,將舊襖子一拆,從裏頭揪出兩坨棉花,塞到鼻孔裏堵住。
這日,顧瑤一出門,便撞見一個珠圓玉潤的男娃。那男娃約莫四五歲,穿著大紅開檔襖,額點朱砂,白白胖胖,看起來像從年畫裏走出來抱著錦鯉的福娃娃。
“你是什麼人?”
顧瑤一本正經:“吾乃靈山白鼻大仙。”
男娃看了眼她鼻子裏的棉花,並不相信。
“你看好了。”
顧瑤掏出兩枚圓潤的鵝卵石。
上麵粘著鳥毛,烏漆麻黑,像顆硬邦邦的鳥蛋。
她大喝一聲:“嘿呀!”,隨之一聲脆響,還沒等小男娃瞧個仔細,兩顆石頭頓時在她掌心化作齏粉,成白煙散去。
“撲通”一聲。
男兒膝下有黃金。
但某些時候另當別論。
小男娃學著畫本子裏的模樣,單膝跪地,雙手抱拳,眼睛晶晶亮:“師父!請教我這個功夫吧!”
滿口吳儂軟語的靈山白鼻大仙方才還超脫世外,此時認了小弟,也算是和凡人結了塵緣。
顧瑤高深莫測地捋了捋不存在的白胡子:“乖徒!”
既然拜了師,當天下午師徒二人便正式開始修行。當然,便是從自家大門的墊腳石開始修起。等到了晚上,顧老爹回家看到門口石墩子變成了參差不齊的牙豁子,伸手便去了廚房,抄起了門角的高粱糜子掃帚。
師徒同心,命運多舛。當天晚上,魏掌櫃發現胭脂鋪子的看門獅亦是慘遭毒手,亦是默然從賬房裏拿出了一根木尺。
當然,這種皮肉之苦並未阻止師徒二人的修行之心,反而徒增心心相惜之感,接下來的三天內,顧瑤發覺小徒兒的修行更加賣力了,雖然並未有任何進步。
但這並不重要的,修煉就是持之以恒的決心。
顧瑤十分欣慰。
又過了幾日,靈山白鼻大仙照例在巷子口等自己那年畫娃娃一般的乖徒,卻見一戶頗為考究華貴的大門吱呀打開,從門裏走出一位麵若桃花的豆蔻少女。
她約莫十一二歲,杏眼善睞,穿著素雅的湖綠長裙,鞋子上用淡粉色的絲線繡著討巧的櫻花和祥雲,看著像是一位文質彬彬的大家閨秀。
那女子看到顧瑤後,露出一抹如釋重負的笑容來。
“阿弟口中的師父,想必便是這位小妹吧。”
還沒等顧瑤回答,便看到女子胳膊下探出一隻圓滾滾的腦袋來。
正是自己的小徒弟。他脆生生道:“師父!這是我阿姐!”
“阿姐,這是我師父,乃靈山白鼻大仙!她能一拳捏碎這——麼大的石頭,師父,再給她看一看吧!我可沒撒謊!”
女子聞言也露出好奇之色,湊近了些許:“他前些日子天天拿門口的石獅子練手,惹得阿爹好幾頓尺子;這些日子愈發猖狂了,竟然敢偷店裏的銀兩……”
顧瑤道:“可惜我家裏沒有銀子,不曉得銀子能不能捏碎呢。”
姐弟二人聞言,竟相顧一笑。那女子伸手揉了揉顧瑤毛茸茸的腦袋,柔聲道:“初次見到小妹,便心裏喜歡。聽你開口講話,軟軟糯糯,像是吃了糖粽子,你莫非不是京城人?”
顧瑤搖搖頭:“我從鹽城來。”
“江南小鎮,魚米之鄉,我知道。”少女的眼睛驀地亮了亮:“聽說你們那邊有海港,能迎四方商客,往來的商船大的能裝下幾百人,不知道有沒有機會上去看一看,能瞧一眼也滿足了。”
原來這姐弟二人便是巷子口魏家胭脂鋪子掌櫃的一對兒女。長姐名叫魏佑娣,乖徒是家中嫡子,名喚魏子瀟。這姐弟二人眉眼相似,瞧這都極好相與,性格卻一動一靜,十分稀奇。
於是師徒二人變成了三人行。魏佑娣性格體貼,對兩位小輩處處照顧。盡管也是年歲尚小,卻已經像個小大人般沉穩端莊,少與顧瑤二人吵鬧。
唯一一次失態,便是看到了顧瑤麻溜地爬到了樹上。
那是一顆探出牆外的泡桐樹,大半欣長挺拔的樹身在庭院內,茂密若紫霞的樹冠落在牆外,灑下了一片紫白相映的泡桐花,美不勝收。
魏子瀟剛買的紙鳶掛在了上頭,像塊慌張無措的補丁。
“你們現在這裏等著,莫要走動,我去找魏二來幫忙。”魏佑娣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