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玉纖初遇少年,是建和十八年的深秋。那天寒氣帶著幹凜的風,隻一夜就讓落葉鋪滿了至平縣。
之前連年大戰,若不是顧家父子以命相拚,怕是這座城市已落入了北羌之手,黑暗便是常色。可今天陽光格外耀眼一些,清泠泠的一照,漫地落葉便像是重新煥發了生機。
可這絲生機到底還是沒落到實處,日光剛至就被湮沒於破敗的黑牆殘瓦之間。
石壁上日光燦燦,石壁下滿地陰影。她和往常一樣推著裝滿豆花的板車,還未到長隆街就看到巷陌深處闔眸而靠的少年,嘴裏叼著枯枝,骨節分明的手指撥弄著腕間珠串。
分明在陰影最深處,卻讓人看得最為真切。
周圍是一群和他一樣衣著破敗的叫花子們,顯得不起眼些,雖是凍得聳肩佝背,搓手哈氣。目光卻意外的都集中在少年身上,滿含探究。
像是在打量什麼格格不入的物事。
少年倒像是毫無所覺,仍舊神情專注的撥弄著手腕上的珠串,直至日頭越過樹隙,賣貨郎和推著板車的攤販們愈來愈多。少年才抬起雙眼,眸間是再強烈的日光都衝不散的迷霧,讓人看不真切。
他悠悠開口:“柳府布善的粥鋪辰時就開,再晚些怕是就喝不上了。”
梅玉纖並未聽真切,隻看到少年薄唇啟合,須臾七零八落的叫花子們便驚叫出聲,收回目光站起身子,言語咒罵間便往後方跑去,唯恐會比誰慢了半步。
今兒是富平街上柳家頭回開粥布施的日子,是以她沒作多想就猜到少年說了些什麼,能叫這些這些叫花子們如此爭先恐後的,無外乎是想去柳府要碗粥喝罷了。
隻是少年卻毫無起身的意思,話畢就又闔上雙眸,仿佛從未開口,隻是腕間珠串卻轉動得更快了些。
梅玉纖又深看兩眼,便錯身往隆長街走去。是以她並未知道,在她錯身的那一瞬間,少年便睜開雙眸,眼中霧氣淨散。
眼前女子甫一現身他就察覺到了,起初隻是聽到車輪碾過落葉清脆的聲響。是以他睜眼提醒了叫花子們,可卻意外的在她身上看到日光折射出金色的光暈,她推著板車,和人流相逆,腳步極緩卻又踏實。
直至墨綠的裙裾完全消失不見,少年才重新倚向石壁。
混跡乞丐堆已有三日,可他卻仍未探到一絲消息,想到此,口中的枯枝也跟著戛然而落。
近來至平縣裏的大街小巷倒不似之前戰時那般死氣沉沉,是以時不時有板車經過,卻毫無章法,腳步雜亂而沉悶。
此刻的長隆街還算冷清,隻有小販們在忙著手上的活計,不多會白煙便嫋嫋升起,讓整個街道都蒙上了一層薄薄的霧,倒也別添了一股生氣。
“包子誒,熱騰騰的包子。”
“快來看看燒餅,剛剛出爐的燒餅,甜的鹹的都有啊!”
“…”
街巷雖略顯冷清,叫賣聲倒不見停歇,畢竟人人都指望著能多搶些生意,來抵抗即將到來的嚴寒。
至平縣靠近邊關,又落在北方。是以冬天格外長些,別看才剛落葉,可距離大雪泠泠,大約也隻需一夜。
寒風攪弄,千裏送香。肉包霸道的香氣和燒餅的蔥香味剛至鼻尖,梅玉纖就感覺自己的裙擺就被緊緊拽住,隨著耳邊就傳來稚嫩的聲音:“玉姐姐,玉姐姐!”
聲音雖小卻滿含緊張,梅玉纖矮下身去,霎那含水秋眸便似盛滿日光,柔和卻不刺眼。她從板車上拿出一個布包,解開後就在小人兒麵前晃了一晃:“阿喜可是在等這個?”
小人兒的雙眸瞬間亮了起來,她放下拽住裙擺的小手剛想接過,須臾又想想起了什麼,兩隻小手來回扭捏,眸光也黯了下去:“嗯,爹爹說太麻煩玉姐姐了,阿喜還是不要了。”說到後麵聲音愈發低了下來,小腦袋也緊緊埋在胸前。
梅玉纖幹脆蹲下,認真的看著小人兒:“玉姐姐才不會麻煩呢,阿喜喜歡看,玉姐姐啊就願意給阿喜編冊子。”
小人兒瞬間開心的蹦了起來,頭上的小啾啾隨著上下起伏,晃暈了她的眼睛。可她像是渾然未覺,彎著眉眼含笑而視。待小丫頭跳罷,才伸出素手給阿喜理了理額角茸毛,重新綁好啾啾,明眸下似有清泉流動:“你先看著,若喜歡玉姐姐再給你畫,好麼?”
“好!”
深秋的天說變就變,前一刻還日光燦燦,這會兒不知何處的雲層打定主意要在此刻休息,烏雲蔽日,至平縣又顯得破敗起來。
原已冷清的長隆街更無人至,現下已沒了叫賣聲,卻有怨聲四起:“什麼鬼天氣,好不容易出天太陽,就這麼會兒又沒了!”
“就是,一連黑了那麼多天,這鬼老天還讓不讓人過日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