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1章 七月半(1 / 2)

元寧十三年夏七月,鬼節。夜間雨落,偶遇故知。

雨點砸著窗沿,濺起陣陣水花,落在衣角,浸染了上麵些許血跡。

季渠裏靠著窗沿,隨意撩起衣袖撣淨浮灰,又抖落抖落腳下鐐銬,覷一眼門邊站著的虛影,懶洋洋開口道:“生死事定,早有知曉,何必執拗至此,白白為我耗費了氣運。”

那是個和尚,麵上無悲無喜,波瀾不驚,卻慈眉善目,鳳眸一垂,顯出點普渡眾生的意味。和尚手裏捏著一串佛珠,隱隱泛著金光,嘴裏默念兩聲,抬眸道:“應人之諾。”

季渠裏似有驚詫,歪頭一想,又不覺驚奇。和尚舊友頗多,又皆為良善之人,定然滿心滿眼的看不慣他這個不分善惡是非的魔種,念著想著要叫和尚來超度超度他,免得他不甘不願死了之後變為厲鬼又要重新禍害世間。

果然,和尚接著說:“是非善惡,早有定奪,小僧能做的,隻是理清羈絆,叫他們往後少些牽扯罷了。”

季渠裏冷哼,就著窗沿坐在地上,沒禮沒節,略有不屑道:“由生到死,千絲萬縷的關係,哪是你能輕易理清楚的。”

再者,你們這些良善之人想的少了,如我這般的罪孽,哪裏能配得上轉世投生呢。不過虛妄之間,偶然枉死,化作天道餘光間的一抹塵土罷了。

和尚不答反問:“施主如今三十有二,然與昆侖莫氏僅僅三年同門,其間善惡貪念,比之常人,如何?”

昆侖莫氏。

屋外的雨濃密了些,模糊了眼前光景,澆透了滿地爛泥,跟著草屑斷枝順著靠窗的小溝往下流。路過一節飄浮地麵的幽藍符文時,也跟著亮一亮,看著詭異。

天界做的傀儡陣,捆著他這個作惡多端的魔君。

季渠裏撇過眼,罵一聲:狗娘養的仙官。

緊接著心中就湧起莫大的酸澀感,他心裏疼著,像被一把鋒利的小刀捅來捅去。良久,他牽動了僵硬的嘴角,撫平莫名冒出的怨懟,假笑著、固執地糾正了那人姓名:“昆侖莫山空。”

昆侖莫山空,風光霽月,驚為天人,世間少有。

細密雨點順著風侵進屋裏,掃著季渠裏的眼睛,他不免漏出些迷蒙,不知是屠了太多人命冷了心,還是鬥著虛無縹緲的天道喪失了意趣,這兩年,他已然沒了在意的事情,與恩與仇都忘卻了。

雨點落在眼眶裏,伸手揉一揉,卻冷不防被鼻梁側邊一道凸起的醜陋疤痕燙到。

他愣一愣,自顧自回想起這道疤痕由來。

……

記得也是七月十五,百鬼夜行,昆侖山腳下的鼓嶺城燈火明亮,沿途皆是燭火,河中盡是花燈,全是迎著那些特特被放出來的心願未了的善鬼望一望心中念想,叫他們好安心投胎——這是鼓嶺城獨有的風俗。

據說是城中某位狀元先祖在底下做了個官,依著日日祭拜親友、盼著望著自家親友好好投生的生人心願,特特找了孟婆求來的。

那日街巷人人歡笑,手裏嘴裏寫著念著親友姓名,盡管看不見,卻無人悲戚,滿目歡喜。畢竟於他們而言,已經很好了。

莫山空念他被人汙蔑了魔種,誘哄著攜他下山耍鬧,頭一次知曉此間怪俗,新奇地領著他遊竄其中,還咕噥了許多不知所謂的話語。

季渠裏心癢好奇,卻顧念自己心底那份不為人知的歹念,並不多嘴,隻默默聽著,半知半懂的猜測。現在細想來,那時心緒多半是雜亂不堪,早被魔氣侵蝕的差不多了,打心底不願問出口,深怕聽到些令人心梗的言語——畢竟沒有修仙者會無端對鬼產生新奇之感,除非心有所念,盼著鬼來。

然而,世事難測。

燈火閃爍的河麵上,重重鬼影之中,他一眼便瞧見了那道冷峻清白的梅子青。舉手投足間,多了尋常鬼影比之不及的高潔清雅。

他早該知道,莫山空偏愛青調,衣飾鞋履總裝點些這個顏色,總得有個緣由。

愣神片刻,莫山空已和那道鬼影糾纏在一起,忘卻了他的存在,亦忘卻了他承受的所謂“汙蔑”。

湖中亭廊下,人一言鬼一語,季渠裏看得滿眼發昏,耳邊也起了哀戚之聲,如泣如訴,如怨如慕。

河麵濺起一陣水浪,花燈滅了大半,鬼影流竄,隱隱約約瞥見河底浮出一扇黑門,掩著門縫,偷出來些許邪祟。

他好奇,探頭去看,卻見河麵之上,印著一張毫無表情的臉,唇色淺淡,緊緊繃直。浮於河麵的一雙血色的眼睛直勾勾盯著他瞧,裏麵藏著憤怒與蒼涼。

他似乎是瘋癲了,額間赤色紋印忽閃著,叫他想起昆侖山上那些愛美的女修們,她們就很喜歡在額頭上畫上一些漂亮的花鈿。想著想著,那紋印愈來愈亮,像血一樣。他忽然又想起一件算得上重要的事情:今年七月半鬼節,是他十八歲的生辰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