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西亞終於想起自己為什麼沒看完這本書。她在壁爐前睡著了。
第二天,費怡搖醒在滅掉的壁爐前睡覺的露西亞。渾渾噩噩的她把掉下一邊肩的裙子扯回去,發覺喉嚨說不出話,於是清清嗓子。火辣辣的痛瞬間湧上,她仍試圖發出聲音,完全不了解自己的身體出了什麼狀況。
好在費怡聰明機敏,不久後,露西亞就被她裹得嚴嚴實實。
費怡準備下去給她找藥時,她拉住她,警惕地說:“不……咳咳,不要告訴別人。”
“這……你都這樣了,一定要告訴雪萊阿姨,她會幫你去少爺那裏取藥的。”
露西亞拚命搖頭,輕聲說:“我睡一覺就會好的。”
“我覺得你都要死了……我看見的染上絕症的人都沒你白。”
“不要告訴他們。”露西亞全力拽住費怡的袖子,不答應就不讓她離開。
“為什麼呀?”費怡不解地說。
“我嫌丟人。你答應我嘛……”露西亞的眼睛有點幹澀,費怡再不答應,她可能就要哭出來了。
費怡隻好為病人讓步:“那我再去給你倒杯熱牛奶。”
露西亞點點頭,倒頭就睡。她把自己整個都悶進被子裏,期望能借此獲得一絲溫暖,但被子根本不管用,她還是四肢冰涼,全身都在抖個不停。她想把床搬到離壁爐更近的地方,最好還是要讓陽光透進來。但這二者都無可能,她發著冷汗,頭腦脹痛,眩暈且麻木,一些光怪陸離的片段在她眼前飛舞,卻湊不出完整畫麵,更無法讓她理解。世界混淆在一起,莊園、海浪、白樹、葉子、下水道、斷掉的指甲與幹涸的血跡……它們被切成碎片,揉撚,變成一團……
她頂著脹痛與寒冷穿好衣服,希望在太陽底下曬曬身體能夠回暖。想到費怡說自己太過蒼白,她本想在梳妝鏡前抹點口紅,看見鏡子裏與自己相似卻又不是自己的影子,按捺下想要毀掉美麗皮囊的衝動,後退幾步,奪門而出。
太久沒做人,她都忘了身體有多麼脆弱。身體是靈魂的監獄,靈魂無時無刻都充滿活力,而身體卻用各種理由拒絕為它工作,不是生物鍾就是疾病和疼痛。
在太陽底下,她仍覺得寒冷,假借熟悉環境之名,哆哆嗦嗦地活動起來,卻無心探索。莊園裏大多地方都一片荒蕪,很久無人打理,牆角下隨意堆疊的幾塊磚頭被野草埋沒,若不是前麵恰巧有棵樹,露西亞就因重心不穩而跌倒。
她出了一身汗,身體仍冷冷的。
天氣悶熱,天空中沒有一絲雲彩,也沒有風。懲戒海的天氣宛若它的名字,惡劣的天氣是神對欲念的懲罰,用作苦修再好不過,但她畢竟不是禁欲的聖徒,她被困在孤島間,如同被困在衛城。無論何時何地,人對於孤獨的敏感都深植於靈魂。
露西亞覺得自己有些承受不住,她需要聽見人的聲音,看見人的動作,被他們看見,被他們拉著說話。
一進傭人大廳,李莉絲·雪萊鷹一般閃耀的眼睛就盯上她,冷漠地說:“你沒趕上早餐。”
“我不想吃東西。”露西亞覺得自己好受些,至少沒有人無視她。
“你衣服都濕了。”
“我知道,我去爐子前坐一下。”她縮到火堆旁,本想保持體麵,不自覺地越縮越小,整個人都埋進裙擺裏。
李莉絲·雪萊夫人無奈地放下手中的活計,露西亞靠在被熏得暖烘烘的爐子旁,迷迷糊糊間聽見她離開的腳步聲越走越遠。她知道現在是逃跑的時機,對方不得不去忙自己的事,她必須站起來,反抗捆住她的黑泥般的細線,細線上沾滿了血與怨恨,不久她也會淪入恨的地獄……她不想變成那副麻木的模樣,沒有自己的思維,不知道自己是誰,變成一個符號,泯然眾人。
凡意誌堅定者,既不臣服於天使,也不屈服於死神。她是意誌堅定者嗎?不是,她軟弱、自私、畏懼權威、渴求名望、害怕死亡。
她眼前出現了一片光怪陸離的走馬燈,精致的過膝長靴邊鑲金屬,菱形的花片和金屬條,在昏黃的燭火底下發著刺目的光。鞋子的主人來回踱步,鞋跟與地板的碰撞讓露西亞的心跟著劇烈顫動,耳朵裏麵充斥的全是心跳聲,它和外麵的雷聲滾滾混合在一起,窗外下起雨……地上滴著血……雨和血混在一起,順著地板縫流……有人在重複一個名字,她知道她口中的露西亞不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