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1 / 3)

陸賾醒來的時候,雕花格子開了個縫隙,外頭呼呼的風聲帶著棉絮般的雪花湧進來。

他有些發暈,坐著愣了一會兒,記得是去東府拜壽,熱熱鬧鬧一大堆人。自己多吃了幾杯酒,炎炎夏日偱姐兒還鬧著要吃冰碗,秦舒不許她貪涼,便抱著自己的脖子撒嬌:“阿爹,你跟娘說一下,我就吃一小口,保證不會鬧肚子的。”怎麼一眨眼便是隆冬了呢?

他望了望四周,沉香色白鷳紵絲帳幔、仙鶴金鉤,均不是秦舒日常喜愛的樣式,頓時頭痛起來。

門吱呀一聲開了,外間傳來丫頭們的低語:“爺醒了沒有?”

一個答:“娘子,剛才瞧了,並未醒。”

陸賾皺眉,滿府裏有哪個丫頭可以被稱呼為‘娘子’呢?

腳步聲漸漸近了,露入眼簾的一襲沙綠綢裙的澄秀,二十五六歲的模樣,臉上淺淺笑著,遠非後來的偏執戾氣,她掛起帳子:“爺醒了,老太太派人送了醒酒湯來,還說叫爺好生歇著,不必趕著去請安,明兒再好生聚便是了……”

老太太早就過世了,他丁憂了兩年便被陛下起複,還受過言官的彈劾,說他守孝未滿二十七個月,違背萬古綱常,連往日在閩浙奪情之事也被翻檢出來。

陸賾接過醒酒湯,喝了一大碗,問:“今兒是哪一年了?”

澄秀愣住,回:“爺,您睡糊塗了,今年是廣德四十六年,您升任閩浙總督,陛下準了您二十日的假,往南京歸家探親。”

廣德四十六年,陸賾閉上眼睛,這一年,他才二十八歲,那秦舒在哪裏呢?

這幾年,秦舒待他始終不冷不熱,陸賾也知自己往日的事混賬,並不敢得寸進尺,隻是夜裏躺在床上,總是忍不住想,倘若重來一次,必定好好待她,必定一一改了。

念及此處,陸賾披了衣裳往老太太的靜妙堂去,一路上假山花叢、碧波浩渺,果然是南京的園子。

接風的酒席還未散,幾個姑娘圍著老太太湊趣兒,連大老爺也在席上說笑話,惹得滿座的人都笑起來,甫見陸賾,老太太驚:“不是醉了麼?趕快歇著醒酒,我們坐一會兒也就散了,知道你孝順,不必撐著陪我說話。”

陸賾目光逡巡一周,並未看見秦舒伺候左右,坐下來,笑笑:“想要去書閣尋本書,隻是身邊的丫頭不熟,想著叫老太太身邊的憑兒去找。”他這話一出,便見眾人疑惑起來,表姑娘笑:“大哥哥果真醉了,老太太身邊哪兒有什麼叫憑兒的姐姐。”

說著她站起來,把老太太身邊一個淺藍水綢裙子、一個鵝黃綢裙子的丫頭推到陸賾麵前:“剛才是這兩位姐姐替大哥哥收拾屋子,一個喚碧痕,一個喚神秀,大哥哥莫不是醉了,又或者見兩位姐姐生得美,恍恍惚惚的,連名字也記錯了?”

老太太也道:“我身邊並不曾有過什麼喚憑兒的丫頭,老大,莫不是聽差了?你要尋什麼書,叫這兩個丫頭去便是。不過,你好容易歸家來,從前叫你母親拘著讀書,竟還沒讀夠?”

老太太打趣陸賾,滿座的人都湊趣地陪笑起來。

大老爺也笑著道:“老太太莫不是忘了,有一年天奇寒,南京滴水成冰,老大也不過四五歲,手凍僵了,偏偏也叫他母親盯著寫一二百個大字呢?”

陸賾心往下沉,臉色便不大好看起來,他這樣,眾人哪裏還看不出來,又說了幾句話,便都散了。

老太太拉著陸賾問:“我這裏是沒什麼喚憑兒的丫頭的,隻園子裏的丫頭多,我記不得也是常事,趕明兒叫了管事媽媽來,問一問便知。”又疑惑:“你離家十餘年,在外頭做官,也不過才回來園子裏幾個時辰,哪裏知道這丫頭的名字的?”

陸賾扯了個謊:“是我離京前去拜訪藍天師,說回家來,園子裏有一位叫憑兒的丫頭,是我命裏的貴人。適才歇了會兒酒,便想起這一樁事來。”

又想他此時二十八歲,足足提前了兩年,隻怕有了變故,秦舒這時候也並不喚憑兒,加了一句:“又說倘或名字不準,隻姓董,藍天師說了,親自見著人,我自己一眼便知。”

老太太雖篤信道教,隻是這玄玄乎乎的,心裏實在疑惑:“貴人?怎麼個貴人法兒?你的貴人又怎麼會是個奴才丫頭?藍天師莫不是說錯了?”

陸賾扶了老太太到裏邊坐下:“藍天師是得道高人,連陛下都對他十分信重。我臨出京前,他叫小道童兒送了一折黃紙來,說我會在園子裏碰見一位姓董的女子,是我的貴人,再問別的就是天機不可泄露了。雖則我是孔孟門徒,對這些神鬼之道避而遠之,但是心裏存著這一樁事,見見也無妨。”

老太太被說服了,點點頭:“很是。”她一向睡得晚,當下喚了管事媽媽進來,問:“咱們園子裏可有叫憑兒的沒有?”

那管事媽媽先是搖搖頭:“並不曾有叫憑兒的丫頭。”

陸賾端坐在上方,臉色很不好看,放了茶:“廚房裏姓董的那戶人家,可有沒有女兒?”

管事媽媽想了想:“回老太太、大爺,廚房裏原先倒有個姓董的,隻是她閨女大冬天掉進湖水,看病吃藥的錢不夠,在廚房的賬目上做手腳,叫趕出府去過活了。她那姑娘原先本想著進園子裏來,隻是粗笨得不成樣子,實在不敢叫她進來。”

陸賾聽到這裏燃起點希望來,秦舒是十歲那年落水,這才性情大變的,立刻吩咐:“叫她來。”

那管事媽媽望了望老太太,老太太問:“那丫頭叫什麼名字?多大了?”

依附國公府過活的不知多少,一百來年幾代的仆奴上上下下,管事媽媽又哪裏清楚這些,含糊道:“算來也有十五六歲了,也沒見叫什麼正經名字。”

陸賾發了話,便是夜深了,也叫人開了鎖,出園子傳喚人進來。董娘子披了衣裳開門出來,往管事媽媽手裏塞了一角銀子:“好嫂子,告我一句準話兒,主子叫我們進園子,為的是什麼事?”

那管事媽媽瞧不上這散碎銀子,道:“也不知怎麼的大爺問到你家大丫頭來。”

董娘子心裏大喜,連忙把床上的董大丫頭揪了起來,她被趕出來園子久了,並不清楚大爺是誰,隻是個主子便成,翻了她兒媳婦新做的衣裳出來給董大丫套上:“大丫,你待會兒見著人千萬別多說話,低著頭,問你,你回話聲音得小,聽見沒有?”

大丫懵懵懂懂:“娘,進園子去幹嗎?你挨板子沒挨夠啊,我可不去,我要睡覺。天亮了,還得去表哥家幫姨媽幹活呢?”

董娘子一邊給她打扮,一邊唾了一口:“什麼姨媽,你以為人家瞧得上你?人家早就有別的心思了,偏你看不出來,一日日趕著去獻殷勤。”

董娘子打扮好,瞧了一通:“好好好,這皮肉是不錯,你記得了,千萬別亂說話。”

陸賾坐在那裏等了半個多時辰,心不在焉,偶爾回老太太一兩個字,外頭人回:“老太太、大爺,董家母女來了,在廊下候著。”

陸賾也不知為什麼,手有些發顫抖,一杯茶傾落,潑在袍子上。澄秀隻覺得爺今兒晚上酒醒了便十分反常,取了帕子去擦,反叫他冷漠地撫開:“不用,站一邊。”

陸賾站起來,抖落袍子上的茶葉,往內間去:“我換身衣裳,再叫人進來。”

老太太同幾個侍候的大丫頭都麵麵相覷,老太太問:“澄秀,你們爺,今兒晚上是怎麼了?”不過見個奴才丫頭,怎麼這樣慌張?

澄秀搖搖頭,掀開簾子跟著進去,從櫃子裏取了一套冰藍綢的袍子出來:“爺,換這身兒吧!”

陸賾搖搖頭,翻了身月白色的直裰出來,雖秦舒不說,但是他穿月白色的時候,也能多叫她看幾眼。

澄秀伸手,想幫著係腰帶,叫陸賾撫開:“你出去吧。”

澄秀愣住,旋即低頭:“是!”

陸賾換好了衣裳,聽外頭小丫頭喚:“大爺,老太太問今兒還見不見了,倘若累了,明兒再見也不遲?”

陸賾隻好慢吞吞出來,道:“叫她們進來吧。”

門簾叫小丫頭挑起來,進來一老一少,女孩子十六七歲,一身大紅色的綢子衣,低著頭,身段玲瓏,隻是步子卻不穩,兩個人跪下磕頭,本本份份:“給老太太、大爺請安。”

本是陸賾要見人,偏偏此刻他垂眸捧著茶,一句話都不說,老太太隻好開口:“這是你們家那大丫頭吧?多大了?叫什麼名兒?近前來,我瞧瞧模樣。”

董大丫何曾見過這種場麵,跪著腿軟起不來,叫她娘揪了一把扶了起來:“回老太太的話,沒個正經名字,原先在外院灑掃,原是愛笑的性子,管事的喚她喜兒,今年十六歲了,在家裏幫襯我幹活,是個老實孩子。”

董大丫不曾穿過這麼長的裙子,走了兩三步便踩在裙擺上,當下往前跌去。

陸賾伸手扶了她一把:“沒事吧?”

董大丫抬頭,見麵前這人麵如白玉,風度翩翩,伸手扶她說話又那樣溫柔,當下裂嘴笑:“大爺,我沒事兒,好得很。別說你扶住我了,便是不扶,摔了也沒什麼。往常在家裏我媽我哥打我比這狠多了,連笤帚都能打斷呢?”

陸賾望著她,一模一樣的眉眼,隻是看一眼便知不是秦舒,這個人不是秦舒,無邊無際地虛無湧上來,嘴巴裏泛著腥味兒,他咳嗽一聲,眼前漸漸發黑,聽得旁邊老太太驚呼:“老大,老大,你怎麼吐了這麼大一口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