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接觸到的恐怖事物是“麻轟”,土話的諧音,是一種怪物,專叼不聽話的淘氣的小孩。小時候最常受到的恐嚇是""麻轟"來了,要叼你去了。”哭鬧的小孩子就會乖下來。從沒有人跟我描述過它的摸樣,他們隻是擺出嚴肅恐怖的樣子,聲音帶著些許哄騙,留給我很多的想象空間。我們那兒有很多山,出門即可望到,有一座最高的叫“大旺山”,這就是我創造“麻轟”的原型。它是三角形的,渾身黑漆漆,有著癩蛤蟆一樣令人惡心的疙瘩皮膚,兩隻小腳拖著笨重的身體可笑的走來走去。若有極壞的小孩子,它就會敞開厚重的疙瘩外衣,把孩子吸進黑洞洞的肚子裏去。這個想象出來的“麻轟”更多時候讓我感到的是好玩和可笑,而不是恐懼。最初大人說這話的時候,我都信以為真,立即變成乖巧的樣子。後來聽的次數多了,便也麻木了,那份恐懼漸漸退卻。他們這樣說的時候,我依然很配合,然後轉過身來繼續我行我素。我不是一個容易被騙倒的人,從小我對周邊的事物就有極為敏銳的感知,有自己的想法自成體係,別人說什麼,即使我知道是不正確,是在撒謊,我隻會說一聲“哦”然後留存的是自己的想法。以前很容易聽信別人,放棄,沒辦法繼續走下去,後來發覺這是一個極大的錯誤。我的自我意識一直很強烈,而且幾乎一直正確,成年以後我更多的是聽自己的而不是父母和老師的,世界上隻有一個人最了解我,那就是我自己。以前太過缺乏自信,對他們有一種盲目的崇拜,那麼輕易地就否定自己,也有掙紮、徘徊和痛苦,可是最終還是我作出妥協,也走了很多彎路。現在還是自我一點,刀槍不入的境界。
後來才知道所謂的“麻轟”也不過是狼而已。這個怪物給我帶來一定的陰霾,也許是純白的生命紙上的第一塊陰影,就是這樣慢慢的拚湊,積聚成一種灰暗的心境,看人看事太過於悲觀。我姐姐還吃過狼肉,在很小的時候,但是已有記憶,兩毛錢一小塊。她給我講過這段經曆,我極為欣羨,像隻獵犬一樣窮追不舍,不斷地追問細節,以為那是一種極大的享受。我們那兒有一種俗語叫做“狗怕彎腰狼怕抱”,對付狗的這一招我屢試不爽,頗為自得。但到我那個年代,早已經沒有狼了,我自然無法付諸實施,確切的說,使我更不敢。對於狼的靈異傳說也是有所耳聞的,它跟蛇、狐狸、黃鼠狼一樣,我們農村人是不敢,輕易動的,在它們身上的迷信色彩太過濃重,會有一種莫名的敬畏跟懼怕。我想象過很多不同的場景,都是關於我如何英勇的戰勝一隻惡狼。我得承認,我這個人有極大的自我英雄主義傾向,我都是去想我怎樣對付惡勢力,怎樣去拯救大家,內心有一種虛無的可笑的滿足。即使在戀愛這方麵,我也是幻想我怎樣搭救了一個男生,然後他就會跟我表白,而不是他在危急之中把我救起來,我於是對他一見傾心。我想,我一直固守這種觀念,抓到男朋友的幾率跟冥王星掉到地球上一隻高壓鍋的幾率是一樣的。
母親幾乎沒有給我講故事。事實上,我小的時候,她極少有嬌慣我的時候,甚至對我無法做到和藹可親,我相信她對我一直都有所怨恨。對我的管教極為苛刻,感覺不到一絲溫情。我整天活的小心翼翼,提心吊膽,生怕一出岔子,便會招來一頓打。那種打是真的打,完全取決於她生氣的程度,氣消了才會停下來,而不是我的承受能力。對這方麵,我一直恨她,非常恨。我覺得隻是在充當一個出氣筒的角色,泄憤的工具。因為痛,所以會清晰地記得,那種痛不僅僅是身體上的。小時候,我的處境總是比我姐難堪,因為我不是一個男孩。剛生下來的時候是要把我送走的,但是我爸不願意,所以我特別感激我爸,在世間他給了我一個位子坐,盡管不盡人意,但這是他所能給我的更好的了。我不清楚我是不是一出生就要無條件的接受生命的疼痛,我一直在努力的存活,像野草一樣頑強的生長。她有一次那把菜刀抵在我脖子上,厲聲說:“你再哭!再哭我就把你的頭剁下來!”刀在我脖子上留下很深的印痕,很久都無法消除。後來我不斷地離家出走,想要逃離。我不明白為什麼我一想起家這個地方,我最先想到的不是光明,不是溫暖,而是黑暗,也不會想家,更不會想要回家。在外求學,沒有事情絕對不往家裏打電話,偶爾的幾次,也是大段的空白與沉默,然後匆匆掛掉。小時候的這種經曆對我現在的影響非常大,以至於我不想要婚姻,不想要家庭,不想要孩子。我覺得讓一個柔軟透明的小生物沒有陰影沒有傷痕的成長對我而言非常困難。我不想讓我的孩子長大之後對我還抱有永遠無法消除的隔閡跟怨恨。我覺得我是一個殘次品,有很多東西缺乏和不健全,比如陽光,比如溫暖,比如安全感,無法像正常人那樣按既定的軌跡穩穩當當的前行和成長。我性格中有殘忍和絕狠得成分,我一直格外清醒的自知,我不要親手造一個殘次品出來。她唯一給我講過的是一個後母如何把她的繼子折磨而死的故事,這個故事讓我驚恐了好多天。
而母親對我小叔家的葉子姐姐是極好的,處處縱容和遷就。葉子家住在鎮上,父母都在醫院裏工作,家境很好。生在這樣一個家庭裏,自然有條件受到關注。但她人很好,心地純厚、善良,不拘小節,讓人感覺不到冰冷,隻是偶爾會流露出一些大小姐的乖戾脾氣,我由衷的喜歡她。每次她來家裏都如同盛事。仲夏之夜,空氣變得溫濕,家家戶戶的男人們,女人們,小孩子們會搬個凳子,到街上聚在一起乘涼、聊天,融洽而溫馨。葉子坐在我母親旁邊,母親一邊給她打扇子,一邊將那些古老的故事,葉子會“咯咯”的笑出聲來。在這以前,我從來都不知道這個村莊由來已久的故事跟民謠。我不知道看到我遠遠地坐在那兒留神聽她講心裏會不會不是味兒,就像一隻小狼偷喝了母狗的奶,讓人感到不知和惡心。但是我會有隱隱的不安。那不屬於我的享用,而我卻在享用。很多時候,會覺得自己不是她生的孩子,即使住在家裏,有時也會有寄人籬下的感覺,反而是在外麵,活的更自在和快活點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