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他得花一輩子的時間去回憶、想念和忘記那個女孩子,桀驁不馴又極易受傷的幼獸,經常麵無表情,眼神流露出傷感,每天都會站在那塊石頭上看夕陽,小小孤單的剪影讓人心疼,經常哭。不管她是十歲、二十歲還是四十歲,她永遠都是那個缺乏溫暖、沒有安全感的小女孩,靈魂一如既往的柔軟、潔白、透明。而他注定隻能站在對岸,中間是洶湧湍急的河流,遠遠的觀望,看她繼續一個人的放逐和流浪。他無能為力。
三歲她開始寄人籬下的生活。在生命初始的階段便不見陽光,靈魂就壓抑而扭曲的生長。眼睛漆黑明亮,睜得大大的,小心翼翼的窺視四周,像一頭極易受驚的幼鹿,不安地在叢林裏穿行。她叫任飛兒,但在翅膀能伸展之前就被囚禁,直到十歲離開。被釋放之後,發現自己再也無法飛行,她的人生便跌跌撞撞,不停地碰壁和摔倒。經常會受傷,就找一個陰暗的角落,一個人安安靜靜地舐傷口。
他是藤原,鄰居家一個圓圓胖胖的小男孩,笑起來會讓人想起冬日凜冽空氣裏的溫暖陽光。童年正常而快樂,同齡孩子很多,不曾孤獨。釣魚、摸蝦、放風箏、捉蜻蜓。而她注定被排斥在這之外,整日被束縛著端坐在小凳上,跟一群鄉下更年期婦女,忍受她們的聒噪、飛短流長與俗不可耐。她還隻是一個孩子,卻被剝奪了自由,甚至沒有走動的自由。寄養人家的女主人把她當成一具無知無覺的機器,發個施令,她就的乖乖的遵守。有怒氣的時候,自然會傾斜在她身上,對她極盡的羞辱、折磨與謾罵。在女主人眼中,她從來都不是以人的形式存在,就像一隻寄生蟲,讓人惡心。每次小夥伴們前呼後擁歡快地跑過,進行他們的下一個遊戲。他遠遠的看到她,低頭,沉默不語,逆來順受。她的生命從一開始就有陰影,那種黑暗早早的植根,就這樣隱忍的活著。她的無望。他為她感到極度的憐憫,但他什麼都不能為她做。成人的權威永遠都淩駕於孩童之上。他的無憂,他不能分享。
他看過她的睡姿。雙臂交叉擁抱自己的小小身軀,肢體蜷縮成嬰兒在母體*內的形狀。她一直都缺乏安全感。後來她告訴他,如果將來有一個人,給她溫暖,給她安全感,她就會嫁給他。她一直期待離開,然後遠走。這樣無望備受禁錮的日子遙遙無期,漸漸磨掉人的期待。生活單調乏味而重複,聽不見自己生命拔節的聲音,她從未真正的成長,隻是被拋棄和滯留在原點。眉頭一直緊縮,遺忘了微笑,臉部肌肉變得極為僵硬。長時間的沒有言語,又是嘴巴張開會發不出聲音。長久得在深海裏窒息。他透過厚厚蔚藍的水層遙望她,手臂達不到距離,隻能放棄,隻能絕望。
兒時他給過他溫暖,唯一的溫暖,一顆一顆清晰可數,就這樣被她小心翼翼的珍藏。他是她唯一的朋友,她對他產生依賴。她的交際如同山澗,純粹而狹隘,克製自己從不表露。一次她不小心摔倒,流了很多血,弄髒了衣服,不敢回去。他把她領回家,像救助一隻迷途的羔羊,給她用溫水衝洗。抬頭撞見她的目光,眼神是天鵝斷翅後欲罷不能的淒傷,她遠在他之前就知道那不可逾越的距離。他給她洗山楂,透大晶瑩,散發出溫熱的氣息。她勉強擠出笑容回報他。她笑的時候,其實並不快樂。
她的回憶常常會出現大段大段的沉默,就像磁帶裏的空白,那種感覺讓人窒息。除了痛,除了隱忍,便是他們之間屈指可數的事,如此地鐫刻和銘記。她想象過自己有一天會嫁給他,但未來看不清,在生命起點上看不到全程。她清楚的記得他落在身上的目光,若有所思,憐憫哀痛,隱藏著顛覆的衝動。
十歲的時候,終於離開。走的時候,麻木的臉上看不出表情,不曾回過頭,看看這生活過七年的地方。靈魂在最初的時候日複一日的被磨損,心早已脫離正常的軌跡,眼神透出蒼老。後來她常常對人生感到厭倦,想早早結束自己的生命。生命之舟經過多年的顛沛流離,已破損不堪。無法支撐,想要停息,急切地擺脫這軀殼,寧願以非物質的形式存在。但她深陷人世,無法自拔,一直在在掙紮,內心不免感到絕望和疲憊。她走之後,他心裏便有了空洞,汩汩的流出鮮血,傷口很久都無法愈合。她渾身散發出絕望的氣息,讓人心疼。遇到她是他的劫難。她的單薄身影在他腦海中紮根,手腕纖細,手指修長,有一種病態憂鬱的美。心裏的空洞無法填補,在一天的某些時刻,會突然被擊中,鈍痛和酸涼便開始洶湧和泛濫。她曾是他的支撐,所以日子得以無憂無慮的延續,以致不曾設想過分離。她不曾參與他的快樂,但有她的見證,會覺得很安心。
他經常會夢到她,沒有預兆和緣由,就仿佛她出遠門,然後定期回來與他相見。過去的情景反複在夢裏出現。他夢見趕集,她不能出去,被強製留在家裏守門,看著人們成群結隊熱熱鬧鬧趕去,眼睛便開始潮濕。他隨大人出去,心裏放不下她,偷跑回來,她充滿感激和欣喜。她是他的責任,擺脫不掉,他心甘情願的背上,盡管有時會心生逃避。他們一起跑到他家去玩,盡情而忘乎所以。他發現,她笑起來的時候,眼睛很亮很好看,隻是會充滿哀傷,知道她心裏依然陰暗潮濕。不小心碰翻麵袋,灑落一地,無法挽回,便覺大難臨頭。事情很快敗露,結局就是她要麵壁思過一整天。女主人放出話來,誰都不準理她。小孩子們在她身邊嘲笑和奚落,他多次從她身旁經過,心疼得無以抑製。還有一次,他夢見一片曠野,茫茫無際,荒無人煙。她迷路了,不知道該往哪裏走,無助而絕望。柔弱的雙臂緊抱住雙膝,頭埋下去默默流淚。然後他就被心的刺痛驚醒,淚水輕輕的掉落下來,思念便開始瘋長,很想知道她現在過得怎麼樣。又是他也會夢見一隻幼鹿,眼睛漆黑明亮,滿含哀傷。他想過去探個究竟,但那幼鹿很快消失在密林之中,他追趕不上,隻能滯留在原地,悵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