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原王朝出發的和親隊伍,在無邊草原上徐徐前進,隻為將尊貴的公主盡早送入朔北汗王的帳中。
幾百人組成的和親隊伍排成兩人並行的長龍,綿延了足有一裏地,在這剛過四月草木煥新的平原上穿行,猶如一條中原巨龍蜿蜒深入蠻夷們的腹地。
被隨從們簇擁著的一輛輿車尤為顯眼,許是因為一路風吹日曬過來,原本大紅色的轎頂已變得色彩幹枯陳舊。
風吹草低,轎簾被吹掀開一個角,轎中主人的側臉緩緩轉過來,一張秀麗溫婉的麵孔就展現在草原之上。這是一張典型江南水鄉生養出來的臉。
“公主。”騎馬一路守護在旁的騎兵於大用低聲喚他的主人,隻因眼前這張平淡而美麗的臉上沒有太多血色,竟比前一日更加灰暗。
他尤記得隊伍出發那日第一次見到這位新主子時的畫麵。那時從淮南來的紹陽翁主被剛剛封為公主,一身的大紅華服珠光寶氣,踏著紅綢流珠搖曳地一路緩緩步行而來,伸出手交給了守在輿車邊的於大用。手心有些發涼,他心中一動,一直低垂的眼睛不知怎麼的就大著膽子往上瞟了一眼,正對上她的麵容。
這張麵容上,透著昔日裏的養尊處優雍容華貴,於彼時,卻又緊抿著唇染上一層深重的淒然憂鬱。當於大用將她攙扶上車時,他聽到一聲細微的話語,很溫柔。
“有勞。”
堂堂的公主居然會和一個小小的和親護衛道謝?這一幕,在於大用的心裏刻下深深的烙印。
此時,思緒拉回,於大用望著車裏麵色一日比一日沉鬱的公主殿下,再次喚她:“公主,您可還好?”
紹陽公主抬起眼睛,終於在她一成不變的臉上有了些起伏。她道:“我沒事,還有多久能到?”
“應該不遠了,聽楊大人說,最多再有一個時辰就可到了。”
紹陽公主點點頭,不再問話了,她一隻手撩起簾子,支在窗沿上,偏過臉眺望翻滾的草場。
和家鄉的景色截然不同。
她想起兩個多月前,她還隻是一個生養在江南的小小翁主,父親是屬地淮南的親王。
京都一道聖旨突然降臨,她一夜之間從名不見經傳的翁主變成了大周朝出塞的公主,北方那個陌生的朔北國,就要成為她的歸宿。
一時間榮華加身,一時間身不由己。皆因此時的大周朝需要北邊的盟友,用一個不起眼的翁主去換中原幾十年的和平,這筆買賣怎會不值?
隻她自己呢?誰在意過她的心意?
就算是父王,在聖旨下達之後,也不過稍稍沉默了一會,就接受了這個安排。
“有榮華就有責任,這就是王公貴族們的使命。我們沈家的兒女,也不例外。”父王捏緊手中明黃色的聖旨,沉聲道。
享受了榮華富貴,一朝國家有命,縱使刀山火海不可退卻。平民有平民的苦難,但貴族也必有貴族的代價。這點,是她沈鳶泡著蜜罐活了十六年,才陡然醒悟的道理。
於是她隻得戴著沉沉的頭冠,任憑珠兒墜兒搖打在鬢發,籠罩在盈盈華光中,走向那條不能回頭的路。
現在,眼前流動的草浪模糊了。沈鳶低下頭,發現窗沿上已被淚水打濕。
這一幕全數落入於大用的眼裏,他心中不忍,剛想上前遞水稍稍撫慰,一抬頭,卻看到前方的地平線逐漸顯出點點紅光。
那是…朔北的大本營!
紅光越來越大越來越密集,在落日的餘暉中與天邊低低壓卷而來的紅色雲霞融為一體。一個個白色掛著帷幔的氈房帳篷顯露出來,與圈養羊群的圍場一道坐落在霞雲之下,那些紅光跳動在火把火堆上,像是在揮舞手臂迎接。
兩個月了…兩個月了…原來遙不可及的陌生國度,一眨眼也就到了,當初那種遙遠之感竟在一刹那隨風而散。
於大用激動地回過頭想把這個消息告訴公主,卻發現小小的公主已將臉埋入手掌中。
“殿下…”
隊伍前頭也發現了遠處的大營,止住前進的腳步,蜿蜒前行兩月有餘的中原巨龍終於在逼近蠻族的地方停下了腳步。
沈鳶聽見於大用小心翼翼地開口問:“要不要先停一下?”
退出掌心,看到車邊的眾人都默默地望著她,有身著正裝的使官,有伺候的奴婢,有刀劍加身的騎兵護衛。
他們都等她,給她時間壓下心裏的苦痛,再送她上路。
沈鳶轉頭望大營,好像能從連綿的帳篷間看到她的命運。
“記著,你是大周朝尊貴的公主,你的一言一行都代表著大周的形象,到了那邊,無論遭遇什麼無論心裏如何作響,都要挺過去!”
父王的話她記得清楚,父王叫她一定得保持公主的姿態,無論何時都要挺著一口氣。
此刻,沈鳶挺起這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