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季夏,東風消停,蟬蟲噪鬧。
溽熱的暑氣浪似地卷過來,縱使湖心亭內設有輕薄的簾帳,周圍的水汽依然如蒸。
侍婢元寶手捧冰鑒,快步來到亭中。
她矮下身子,向亭中那道纖柔的人影落禮道:“殿下,奴婢為您取冰來了。”
人影無答。
陸齊光有些恍惚,凝視著公主府的朱牆黃瓦。
正是酷暑時,她卻好像覺得冷似地,將披於雙肩的輕綃輕輕攏向心口。
陸齊光的指尖按在心頭。
她的心還在跳動。
她還活著。
可她分明記得,自己死在大梁國破之夜。
也死在了牧懷之的臂彎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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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齊光是大梁國的二公主,二人之下、萬人之上。
她是深受帝後疼愛的幺女,又生得一副桃花玉麵的好皮相,追求者便紛至遝來。
而在傾心於她之人中,唯有三者好似尤其赤誠:腰纏萬貫的定遠侯,日夜以珍寶相贈;平步青雲的狀元郎,賦詩文百篇盛讚她美貌;而鄰國晉帝,廢去六宮、向她送來一紙婚約。
陸齊光記得,在她相中晉帝、結下兩國之好後,晉帝親至梁都上京迎親。可伴他而來的,唯有送葬的哀樂、迎親隊伍藏納的森森刀光,還有大梁國的滅頂之災。
晉軍假借和親,不費吹灰之力,殺入皇城。
陸齊光彼時正往眉心點上一枚花鈿,元寶匆忙奔來,拉著她起身便跑。而她一出門,通天的殺伐便迎麵撲來,如張口巨獸,將她吞入戰火之中。
她隻能跑,沒命地跑。
陸齊光看到,那為她豪擲千金的定遠侯,率家仆於皇城中奔走。她以為救星將至,卻看見他揮動手臂、號令家仆,自宮廷內庫中搬走一件件珍寶,將她自幼成長的瓊樓玉宇付之一炬。
她一邊跑,一邊落下淚來。
陸齊光沒逃過晉軍的追捕,很快被敵軍俘往晉帝麵前。
她看見晉帝正提著她阿耶與阿娘的頭,回過頭望向她時,含笑的麵龐帶著血。他將長劍刺入她的胸膛,如丟棄一片破布般,將她扔在地上。
陸齊光無力地躺著,看到那為她寫詩作賦的狀元郎快步趕來。他如獲至寶、雙眸放光,將她的身子展平了,自懷中摸出一柄碧玉雕花匕首,生生掏出她一隻眼、割破她半張麵。
定遠侯、狀元郎、晉帝,都曾許下山盟海誓:為得長樂公主垂憐,埋魂銷骨也甘願。
好一個埋魂銷骨!
分明是埋她的魂,銷她的骨。
她痛!痛大梁百姓何辜,痛基業毀於一旦。
她恨!恨自己有眼無珠,恨自己涇渭不分。
隻是,陸齊光彌留之時,一騎白馬殺入亂軍之圍。
馬上人身負銀甲,奔至她的身邊,刻入骨血似地,將她緊緊揉進懷中,雙臂顫抖。
那是鎮國公府的長子、大梁最年輕的小將軍——牧懷之。
也是她從未舍予一眼的、以為他刻板無趣的人。
陸齊光不會忘記那種意識逐漸飄忽的感覺。
起初,她還能聽清他對她剖白愛意、又止不住地訴說歉意,能感受他溫熱的淚墜在臉上,能發覺那清冷如竹的人方寸大亂、泣不成聲,能看見他拔出佩劍刎向脖頸。
“有臣陪著殿下。”她聽到他說,“這一世,下一世,每一世。”
而後,便是無窮的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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及陸齊光再度恢複神智時,已重回她及笄立府之日。
此刻,不光她還活著,她的阿耶與阿娘還活著,元寶還活著,大梁的百姓都還活著,狀元郎尚未奪魁,晉帝也還未提親,唯有小侯爺已開始對她死纏爛打——所有的一切都有餘地。
陸齊光回身,自元寶的手中捧過冰鑒,順手便放在身旁的石桌上。
“天日昭昭。”她輕聲。
既然上蒼給了她重來的機會,她此生定會明辨忠奸,將前世的恨與苦狠狠回擊。
元寶不明就裏:“殿下說什麼呢?”
“沒什麼,不是要緊事。”陸齊光盈盈一笑,“元寶,幫我取紙筆來。”
元寶聞言,頓時委屈地輕嚷起來:“這都什麼時候了,殿下還有閑情逸致寫字。”
“府邸的門檻都快被踏破啦!”她伸手,對著府門的方向遙遙一點,抱怨道,“一個二個全是來為殿下送喬遷之禮的,真要奴婢看,都不帶什麼好心呢。”
陸齊光揚眉,驚訝轉瞬即逝。她半掩著麵,很快又款款笑起來。
她以前從不曾聽元寶這樣說過。如今看來,連她身邊的小婢也比她更會識人。
真不知道她上一世,到底是豬油蒙了心,還是狗血濺了眼。
“今日是我立府,還不準我寫幾個字呀?”陸齊光打趣道,“至於旁人,將他們打發走便是。”
元寶嘴巴一撅:“殿下在上京立府,可不比留居宮中。沒了禁軍的防備,他們縱是拿幾張板凳、坐在府前等著見殿下一麵,咱們也不能把他們怎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