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清明
“……都人不論貧富,傾城而出,笙歌鼎沸,鼓吹喧天……紅霞映水,月掛柳梢,歌韻清圓,樂聲嘹亮,此時尚猶未絕。”——吳自牧《夢梁錄》
春分後十五日。
這一天,李家無論老小,都分外沉默。
李大人早早地出了門同人遊湖,家裏隻剩下劉氏與張六娘兩人。
一個寡婦,一個孤母。
丫頭去叫張六娘時,他正端端莊莊地坐在銅鏡前,身上換了一件李三少生前穿的長衫——那件衣服穿在他身上挺像那麼回事的,襯得他肩寬背直,待頭發一束起來,差不多就是一個誤入濁世的翩翩佳公子了。
聽見腳步聲,他回過頭,了無生氣地看了丫頭一眼。
丫頭不敢瞧他,立即低下頭,囁聲道:“三少夫人,夫人叫你去見她。”
張六娘伸出手,輕而又輕地點了一下銅鏡裏的自己,半晌說:“我這便去。”
他慢條斯理地站了起來,麵無表情地朝外走去,丫頭看著他這副模樣,心裏十分忐忑,掙紮許久後出聲道:“……三少夫人,你要不要去換身衣裳,就這樣去,夫人約莫會生——”
最後一個“氣”字,在張六娘的目光裏生生咽了回去。
隻聽他輕輕地笑了一聲,道:“換甚麼換,我本就該穿這身衣裳。”
丫頭呆呆睜大眼,有些不明白他的意思。
張六娘不欲解釋,頭也不回地轉身離去。
裏屋臥房。
自那日從鬼門關回來後,劉氏便將那裏改成了一個佛堂,日夜不息地在裏麵吃齋念佛,號稱不問塵事,可她今日終究是問了——她找了張六娘來。
距離李三少去世已過去一年零四個月。
距離劉氏知道真相已過去了四個月。
從冬天到春日。
兩個人都備受折磨。
張六娘站在門外,微垂著眉眼,臉上無甚表情地想,今日找他來,是來攤牌的麼?
裏麵劉氏等了許久,不見他進來,忍不住開口道:“進來罷,站在那裏作甚。”
張六娘看了她一眼,腳步輕緩地走了進去。
劉氏不想看他,閉著眼睛,好像這樣就能隔絕外事一般。她神神叨叨地念了半天的佛,又神神叨叨地抄了半天的佛,方形容飄渺地出聲問:“你可知今日我找你來,是為了甚麼事?”
張六娘輕聲道:“不管是為了何事,都與我無關。”
劉氏冷笑道:“你倒是撇得幹淨。”
張六娘沒說話。
劉氏道:“我今日找你前來,是為了三郎的事。”
張六娘輕飄飄地:“哦?”
劉氏似乎被他這副輕描淡寫的姿態激怒,憤怒地站起身,沉聲道:“別裝傻,你害死了三郎,以為我不知道嗎!?”
張六娘微側過頭,高深莫測地反問:“是我害死的他?”
兩人目光相碰,針鋒相對。
劉氏率先轉過頭,嗓音悲痛而幹澀:“你那日說的話,我都聽見了。”
張六娘道:“原來你都聽見了。”
劉氏大怒道:“就是因聽見了,今日才找你過來!”
張六娘不怎麼在意地笑了一笑,柔聲問:“然後?”
劉氏一下子沒了聲。
她像是被這句話問住,又像是記起了甚麼不好的往事,整張臉憋得通紅,胸口仿佛破敗的風箱,一下一下,艱難地鼓動。
好半晌,她喘了一口氣,幾乎是虛脫地走到佛龕後,從裏麵小心翼翼地捧出一個檀香木盒,小心翼翼地將它放在高處,對張六娘沉聲斥道:“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