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李鎮的清晨一向熱鬧。
從泥濘的白雲山直路下來,右手邊支著一排簡陋的攤子,一台木桌架一頂油布傘,傘蔭下的商品琳琅滿目,都是常見常用的物品。
左手邊則是零星幾個隔得很開的晨間限定早點攤,包子花卷餃子的一攤,綠豆粥白糖粥青菜粥的一攤,還有一攤賣手擀麵,從路中間過,甜香鹹香鮮香混著鑽進鼻子,便是不餓的人,也要被勾出肚子裏的饞蟲。
穿過這段路,往左是市井街巷,大部分鎮民們的住處。往右是集市,小鎮上能買到的東西,基本都從這裏流出,即便是山路下小攤小販們的商品,源頭也皆在此。
除了家以外,絕大多數的鎮民最熟悉的地方莫過於這裏。
集市早上最重要的貨物多是生鮮活禽,四麵八方村落的人披星戴月架著牛車將雞鴨鮮魚拉到集市上,一進門就能聽到此起彼伏的嚎叫聲,偶爾驚起一聲菜刀剁魚頭的銳響,劃破朝霞與最後一抹夜色的界限。
那聲銳響,從集市右側的小魚攤來。
魚攤老板是個中年男人,一身利落的短打,頭發圈進包了滿頭的藍布裏,粗獷的國字臉掛著爽朗的笑容,迎來送往。
男人身邊蹲著個六七歲的小孩,捧著一本用油紙包封的書認真看著,肉嘟嘟的包子臉微微繃緊,眼睛一眨不眨。
魚攤老板餘光掠過自家孩子,嘴角的笑弧不自覺一撇,隨即手起刀落,一條鱸魚便去鱗剔骨裝進了荷葉包裏,遞到客人手上。
他擦了擦汗,再抬頭,嵌在砧板上的菜刀刃麵映出一道身影,穿著樸素卻幹淨的布衣,濃密的黑發束進高高的發冠,冠帶垂至身側,和衣擺一同輕盈飄起,無端顯出兩分不似凡人的脫俗來。
身影走近了,老板才看到少年的臉。
乍一眼看去似乎是沒甚出奇的長相,隻有一雙標標準準的丹鳳眼微微挑起,偏生這代表貴氣與淩厲的眼眸也是溫柔的,就更顯不出特別了。
他大約是不知道自己長得好看的,旁人也很難形容出他有多好看。由於臉上好看的地方太多,人們或許也隻會盯著他最好看的眼睛瞧,這一增一減之下,便產生了一種錯覺:他除了眼睛,長得平平無奇。
嘿!希望沒有人真的這樣說,不然便不是他生出錯覺,而是他將要瞎,或者已經瞎了。
魚攤老板笑了笑,熟門熟路地抬手招呼:“小觀主,來條鱸魚嗎?新鮮的!”
“嗯,來一條吧,一半清蒸,一半熬湯。”雲無心停在魚攤前,淡淡地笑道,手上托著一卷竹簡,“不要太大,三斤的就夠了。”
說著,他把右手的竹簡換到左手,微風吹起堪堪過腳踝的衣擺和寬袖,動作慢條斯理而不失幹淨利落,就像一名剛下學的先生,買菜也能買出楚辭漢賦裏的詩情畫意。
“好嘞!”老板興高采烈地答應,抓起漁網從缸裏撈出一尾活魚,先用刀背拍暈魚,然後用手背拍了孩子後腦一下,“別看了!跟觀主打招呼!”
小男孩眨巴眨巴眼,舉書擋住下半張臉,隻露出圓溜溜的雙眼,奶聲奶氣地說:“觀主哥哥早——”
“早。”雲無心彎腰揉了揉他的頭發,目光掃過他手上的書,表情有一瞬間的微妙,“你這是在看……話本?”
“嗯!”小男孩用力點頭,語氣突然變得鏗鏘有力,“阿爹昨晚給我講故事,卻隻講了一半,說另一半在話本子裏,要我自己看。”
說著,他攤開書遞到雲無心眼前,大眼睛裏泛起濃濃的失落:“可是我有好多字看不懂……”
雲無心把書拿過來翻了兩頁,即使看得懂,也感覺大為震撼。
“誌怪話本……”他板起臉,嚴肅地看向魚攤老板,“給孩子講誌怪故事,我認為多少還是有點早了。”
魚攤老板本來正低頭殺魚,聽到這話心虛地笑了兩聲:“這不、這不是最近剛好在看嗎?臭小子晚上不好好睡覺,纏著我講故事……我這,除了話本能說上幾句,別的還能講什麼……來來,這是您的魚,拿好。”
“多謝。”雲無心把話本還給小男孩,再接過包好的魚,對他溫聲說道:“等收攤了可以上山找我,我教你識字。”
小男孩一下笑出兩個酒窩:“好,謝謝觀主哥哥!”
和老板告別,雲無心提著荷葉包從魚攤離開,左拐進了賣糕點小食的巷子。
巷子側麵,兩道簷影長長地斜墜到地上,隻留下正中間一條筆直的光帶,通往深處。
雲無心踏在光帶上輕車熟路地走向最後一家店鋪,空氣中的甜香濃鬱得化不開,卻絆不住他的步伐,反而讓他走得更加輕快。
“小觀主,來啦!”
街角的鋪子剛開門,攤位還沒架到外麵,一顆腦袋先探出門外,熱情地招呼著雲無心。
“安嬸兒,早。”雲無心停在門外,輕嗅屋裏飄出的香味,眼睛一亮:“綠豆糕、紅豆餅、糖藕都做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