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塔高聳,圓盤狀大鍾往下伸出透明的兩腳,一腳上鐫染著“11”,另外一腳上是“1”。“1”的墨色力透塔背,比它邊上的“11”顯見深了不少。相形之下,那個“11”仿佛浮粉抹就的,好像風來一吹就散;或者是經過了層層洗滌和代代掩奪,看著黯淡虛弱,甚至渾濁。這個色差,加上中間空心的部分望過去蒼蒼天色,這塊塔就像張灰白的大色卡。總之就是,不像建築,反而更像個商標。晦氣的商標。
九十天前,這兩條腿上都是“90”,一天天翻到現在。
快結束了。
大鍾頂部鑲了一圈圓環,環中央戳了一根籠在陰影裏的杆,那杆的頂端像串串一樣懸空筆直地接了一段冷硬的塔尖。塔尖攀到最上麵,塔頂那一點顏色好像有些微妙的別扭。
那是一顆眼睛,俯瞰全局。雖然底下的人看不清楚,但這個獨眼的形象實在不太討人喜歡——有史以來遊戲汙瀆裏沒有遊客不想撲騰上去摁滅它。不是沒有人付諸實踐,一些有翅膀的往往就氣急敗壞地上去了。
怎麼就結束,還不能算開始呢,這叫……告一段落。顏說被自己剛才油然而生“快結束了”的奇怪想法逗得要笑不笑。
毫無預兆地,那偏淡的“11”在玻璃的流閃中重組,變成了“10”。
場地中心,塔腳下的石台。
石台四圍往下蔓延出一圈圈台階,台階一腳蜷縮著一團人,像毯子一樣坍塌在平展的石階上,凹出了一個“水往低處流”的造型。這團人剛剛結束她的最後一次呼吸,現在的樣子用“它”來形容要妥一點。
石台的中央各自站著五六個人,就肢體語言來說,他們看起來不太像是一夥的,但又確實圍著同一個目標——二三十歲,窩在地上,眼神不太清明,似乎連抬頭也難以做到,肢體幾乎已經化整為零。
一目了然的劣勢,窩著的那人被圍得已經人命危淺奄奄一息。但他看起來倒並不惶惑,甚至有點訓練有素的樣子。他整個人像一把快要燒完的暗火,冒著不太充沛的煙,比較沉靜且並未伏誅。
這是這場九十天預熱的最後一個裁判。
一種詭異的,可以稱得上妖氛的東西在圍觀的行刑者之間浮動,沒法用喜怒哀等等字眼來定性。就像是亢奮與恐懼、絕望與快意像細胞一樣在相互篡位,這些遊客看著都有些神經質。他們此刻似乎終於有望把在水裏浸爛的腦袋略抬一抬喘一口氣,但這種描述又似乎不太準確。
裁判跟前幾步處趴著一根銅管,銅管上像是被什麼怪物舔上了一層很不均勻的暗褐,奇異地給人一種既光滑又粗糲的視覺效果,偶爾吐出一點似有若無的煙氣。
銅管邊上是雙黯沉的短靴,靴子的主人是一個頭發略長且不整,長相溫文看著簡直有點幽閑清雅的青年。此人饒有興趣地看著地上的裁判,眼睛裏緩慢地流著光,他伸腳輕輕地抵在了銅管上。
地上的人形麻木不仁地盯著銅管和自己之間的幾步空地發呆——如果他此時還維持得了“發呆”這一狀態的話。
青年低頭凝視著裁判,腳下突然一動,那根銅管迅速沿著台階往下滾,每下一級台階滾動的聲響都略微一滯,短暫的踩空。石麵和銅質相摩,聲音質感流暢且不輕柔。
一級石階上睜著一隻眼睛,像是長在上麵的。它微微閃過一線衰頹而惡毒的紅光,視線追隨著滾下的銅管移動,把眼睛眨了一眨。
終於,那銅管撞到了什麼,發出“釘”的一聲清脆響聲。
有氣沒氣地麻了不知道多久的裁判倒隨著這聲響整個人顫了一顫,他看著不像是這會兒還會被嚇著的樣子,但這下簡直像是嚇得。
那青年始終揣著一副認真而玩味的表情,他把視線穩穩當當地從裁判身上撕下來,略微抬眼。遠處石階下靠著柱子的人俯下身,把被柱腳逼停的銅管撈起來,一步步往台上的死囚走去,身上不知道掛了什麼雞零狗碎,每走一步都發出金屬撞鳴的聲音。
裁判奄奄一息了半天,竟然還是相當配合地吊著一口氣,怎麼也咽不下去。他仍然低著頭,神色介於認真和茫然之間,是一個繃著的傾聽姿態。就像他剛才聽他的銅管從台階上滾下去那樣。
虐殺即將落幕,周圍那四個遊客漸漸聚攏,空氣中陋劣的儀式感空前濃烈。
被翻了身的遊客們判了私刑的裁判手指似有若無地抽動,可是銅管被牢牢地握在麵前那人的手裏,無動於衷,這情形也不可能猝然暴起響應他的號召再噴一口熱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