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慶山, 華光寺。
桃娘找到徐素梅的時候,她們正在武僧的保護下。徐素梅看著桃娘平安無事,忍不住露出了感激的神色。
她的身旁盡管跟著侍女, 卻是不敢將安娘遞給侍女,唯獨抱在自己懷中,才深感周全。
好在安娘是個安靜乖巧的孩子,盡管意識到了周邊的變動, 卻始終乖乖地呆在徐素梅的懷裏, 沒有發出其他的聲音。
徐素梅急聲:“你平安無事便好, 可惜不知子卿去了何處。”
桃娘麵上露出焦急的神色,但強忍心中的擔憂,輕聲說道:“大伯娘, 阿耶定會沒事的。”
徐素梅說話間,還同桃娘身旁的那兩個小姐妹說話,隻是她身後的那個小孩,卻是有點眼熟, 讓她不由得微蹙眉頭,像是在回憶之前是在哪裏見過。
鄭雲秀緊張地看著徐素梅, 她清楚桃娘沒在正式場合見過大皇子, 但是徐素梅卻定然是見過,隻是隔得遠,未必會記得住罷了。
徐素梅卻沒說什麼, 隻是看了幾眼, 便笑著說道:“這位是?”
桃娘輕聲說道:“這位便是之前那位出了意外,被阿耶送回去的小友。”她含糊不清, 沒說得明白。
徐素梅恍然頷首, 朝著他笑了笑。
阿正恭恭敬敬地見禮。
桃娘:“眼下外麵亂糟糟, 剛才我們從山下來的時候,底下已經有士兵出沒,應當是朝廷在穩住局麵,大伯娘,我等還是在寺廟中稍作等待,等到外麵安全了,再行出去。”雖然她心裏已經焦急如焚,恨不得衝出去尋找莫驚春的身影,但她清楚,眼下大伯娘和安娘也需要保護,不能再分散家丁的數量了。
阿正忽而說道:“桃娘,我方才已經接到家人的訊息,該去和他們會合了。”
桃娘露出詫異的神色,“可是外麵……”
阿正朝著桃娘露出靦腆的微笑,“桃娘信不過我這家丁嗎?”
桃娘掃了眼阿正身後那兩個人的模樣,嘀咕著說道:“那還真是有些信不過。”畢竟他家裏的情況,可實在是不好說。
但既然阿正都這麼說了,桃娘也沒有辦法,隻得細心囑咐他,這才眼巴巴地看著他一個小孩,帶著人翩然離去。
康雨佳看了眼鄭雲秀,鄭雲秀卻猛地一把抓住了康雨佳,緩緩搖了搖頭。
康雨佳隻能作罷。
等到莫沅桃和徐素梅站在一處去,正在低聲說話後,康雨佳也抓著鄭雲秀說,“為何不跟上去?我等都跟了一路,在這裏作罷,豈不是浪費?”
鄭雲秀緊蹙眉頭,“方才跟著,是想知道莫沅桃和他是怎麼認識的。可是如今局麵這麼亂,我們就帶著一個侍女,跟上去……你跟上去要作甚?方才還有莫沅桃做幌子,可以說是跟著小姐妹走動,可如今呢?難道你要說,殿下,我等隻是想知道您接下來的舉動?”她的聲音透著冷漠的嘲諷。
“別開頑笑了,他可是大皇子。你以為皇家裏走出來的人,能有誰是簡單的?”
今日大皇子出現在這裏,肯定有事!
隻是鄭雲秀如今還猜不出來,此事,到底跟眼下的局勢有沒有關係。
大皇子出了山寺,帶著兩個家丁一路往山腰去。
他小小年紀,今日走的路程不算短,可是那小短腿卻仍然沒有停歇,仿佛半點都不將勞累放在心上。
身後的家丁低聲說道:“殿下,奴婢帶著您趕路可好,會快一些。”
大皇子的小身子僵直了一瞬,淡淡說道:“可。”
兩道身影掠過山林,快速朝著山下飛躍。
等到大皇子堪堪停下時,他正好看到一隊人馬匆匆撤了出來,呼啦啦的,老太醫和禦醫等人就圍了上去,一個個神色肅然,像是麵臨著異常恐怖的絕境。那奇怪的氣氛仿佛也影響了左近,分明那些士兵的模樣都甚是幹淨,沒遭遇什麼艱難險阻,卻一個個都冷漠異常,透著詭譎的死氣。
驀然,大皇子的眼神定住,死死盯著一個渾身浴血的男人。
他的墨發披肩,像是在亂事中淩亂了束發,顯得落拓不羈,身上幹涸的血跡足以看得出來方才他們遭遇了怎樣的危險。大皇子的視線緩緩上移,落在莫驚春那張染血的俊秀麵容,那一貫溫和的麵孔上透著難以言喻的沉寂。
一瞬間,大皇子仿若沒有感覺到任何的生機。
倏地,莫驚春像是覺察到了大皇子的注視,猛地朝他的方向看去。
犀利的視線仿若紮破肉|體。
大皇子的心砰砰直跳。
不,他看錯了。
他剛才以為,那是一具空殼,已然失卻了所有的靈氣。
可如今來看卻是截然相反。
此刻的莫驚春,猶如一把蒙塵許久的劍。
乍然出鞘,幾乎刺破人眼。
莫驚春看著大皇子的眼神有些莫名,啞聲說道:“大皇子,可有受傷?”
大皇子抿唇,“我隻是遵從了陛下的吩咐,在這譚慶山上走了一遭。”
莫驚春斂眉,緩緩頷首,“是了,這是有些危險、但也是最好阻止的辦法。”他重新看向那聚集著所有禦醫的方向。
大皇子奇怪地偏頭,看著莫驚春,“他快死了,你不擔心嗎?”
這個“他”究竟是誰,莫驚春和大皇子心知肚明。
盡管大皇子並沒有親眼目睹那個被送過來的人究竟是誰,可是能夠調動那麼多禦醫、尤其是為首的人是老太醫的人,唯獨隻有一人。
正始帝。
受傷瀕死的人,是正始帝。
莫驚春和陛下的關係曖|昧,不管他們究竟是何種關聯,但如今陛下即將死去,為何莫驚春還能如此冷靜?
莫驚春平靜地說道:“即便我歇斯底裏,陛下便能恢複過來嗎?”
大皇子注視著莫驚春那平靜得有些詭異的神情,慢慢搖頭。
“那很好,”莫驚春頷首,“殿下已經清楚,冷靜處理世事,這才是穩住朝綱的第一要義。”
莫驚春隻最後再看了一眼正始帝搶救的方向,而後直起身來,“馬敏,柳長寧柳存劍,劉昊,德百……”他一一叫出了如今在場的重要人物,包括了大皇子前去議事。
第一樁事情,便是封鎖譚慶山。
馬敏的臉色微變,“如果封鎖譚慶山的話,屆時要如何跟朝臣解釋?”這譚慶山上可還有無數勳貴世家,就此封鎖的話,那要如何確保他們不起反抗?
莫驚春淡漠說道:“為何要解釋?”
他的視線冰冷地盯著馬敏,“陛下受襲,算不算一個合理的解釋?”
馬敏從莫驚春的身上感覺到了一種另類的威脅。
他分明是冷靜的。
卻如同驚濤駭浪的大海,看似平靜的表麵下,不過是強硬壓抑著暴起的風浪。
一旦覺察到那種險些掀開的浪潮,馬敏心頭抗拒的想法就稍少了些,理智地說道:“依著京郊大營的兵力,想要封鎖譚慶山,戒嚴京城不是問題。但是,莫尚書,即便有著陛下的口諭在,卑職會聽從您的命令,可是朝堂百官,文武大臣,卻未必會乖乖聽話。”
他看了眼坐在邊上的劉昊和德百等人,還有這些在陛下跟前伺候的老人。
他們會聽從莫驚春的號令嗎?
柳長寧欠身說道:“陛下曾有令,若是有任何意外,宮中宿衛的指揮權暫時交托到莫尚書的手上。”柳存劍大刀闊斧地坐在他的身旁,沒有說話,顯然也是相同的態度。
劉昊的眼底有著悲痛,麵上卻是平靜。
“宮中有太後負責,若是莫尚書有令,也無一不從。”
馬敏聽著這兩人的表態,登時一頭霧水,有些茫然。這不是瘋了嗎?危險時刻行危險之事,可為何所有的權力都交托到莫驚春身上,倘若……
那不是完犢子了嗎?
莫驚春的神色不變,眼神死寂,像是剛才的表態都是理所應當,漠然說道:“我身上有一枚太|祖令,要在陛下清醒前把握住朝廷,再有許伯衡等人協助,應當可行。”
“什麼!”
馬敏脫口而出。
太|祖令?
…
許伯衡匆匆入宮的時候,朝服上的扣子都沒有對準,冠帽有點歪,就連靴子都穿少了一隻襪子,這可實在是他這些年來從未有過的失態。可是當許伯衡趕到長樂宮時,卻發現除開他之外,薛成,彭懷遠,焦連安等人卻一個一個比他還要狼狽。
好歹他是衣冠整齊,薛成卻是跑掉了一隻鞋,還是剛剛內侍匆匆取來,給他換上的。
長樂宮內,燈火通明。
璀璨的琉璃燈掛在屋角,底下的燭光搖曳,伴著冬日的風雪,一時間搖晃的光亮不定,明明滅滅,拖著詭譎的長影。沉默的內侍女官來往進出,並有十來個禦醫擠在殿內,那整個殿內充滿了人,卻鴉雀無聲的荒謬感爬升時,任是誰都心中沒底。
不多時,一身狼狽的莫驚春從偏殿步來。
他的左胳膊被繃帶束縛,如今正掛在脖子上,右手的布條從手腕綁到胳膊,嘴角的傷勢剛上了傷,就連脖子也圍著兩圈,還滲著暗紅的血。
這麵上能看到的地方都包裹得如此,更別說衣裳底下的傷勢更是危險,已經不知上了多少藥物,渾身都是草藥的味道。
即便許伯衡在來前,便已經被透露過其中的危險,但此時此刻,還是流露出震驚的神色,“子卿,這是……”
莫驚春:“陛下在譚慶山遇襲,如今還未清醒。我已經讓京郊大營的馬敏封鎖了譚慶山。陛下昏迷前,將一應事務交托到我與內閣手中,還望許閣老助我。”他朝著許伯衡長身一禮,驚得他幾步上前,扶住了莫驚春。
莫驚春吐露的話語如同激起千層浪,不論是許伯衡還是內閣,都未必能適應。
可是薛成沉默了片刻,忽而說道:“莫尚書腰間所帶,可是太|祖令。”
莫驚春將那塊鐵牌順手摘了下來,手掌托著它,沉穩說道:“確實如此。”
許伯衡和薛成麵麵相覷,便聽到許伯衡說道:“子卿派人封鎖譚慶山,卻是為何?難道凶手還藏在譚慶山中?”
莫驚春搖頭,“動手行凶的人,已經被馬敏抓到,主犯者,在陛下昏迷前,就已經親手處死。如今還剩下幾個殘留下來的活口,從他們口中或許可以逼問出事實的真相。不過與他們一處的林氏林歡還活著,他的口供,也有一定效用。”
站在最後麵的薛青緊皺眉頭,“林氏?”
莫驚春:“確是林氏族人。”
莫驚春此話一出,在場的大臣都不是傻子,立刻覺察出了他言下之意。他招了招手,讓劉昊上前來,將陛下前些日子的查探和計謀都一一闡述出來,在聽到此事有世家摻和時,薛成忍不住拽掉了幾根胡子,彭懷遠的神色難看,不停地來回踱步。
唯獨許伯衡的臉色沉默,聽了許久,方才說道:“子卿是懷疑,譚慶山上,還有人旁人在指引?”
莫驚春:“不是懷疑。”
他迎著許伯衡的視線,一字一頓地說道:“既然大皇子在譚慶山的動作,可以引起林歡他們的驟然中止。那便說明,譚慶山上必定有他們的眼線。”
正此時,門外進來兩個一身漆黑的男人,他們看也不看其他人,朝著莫驚春單膝跪下,啞聲說道:“曹劉試圖從譚慶山的小路逃走,在追趕的時候,他一不小心摔落山崖,摔斷了一條腿。”
莫驚春的神色冷硬了些,“沒死,就將人帶進宮來。”
他看了眼薛青,露出個淡淡的微笑。
“正好,大理寺卿也在此處。”
“喏!”
那兩人退了出去,莫驚春重新看向幾位大臣,聲音透著堅韌的力道,“不是懷疑。”
在聽到“曹劉”兩字的時候,焦連安的臉色微動,猛地看向莫驚春,眼底流露出深沉的畏懼,片刻後,他的喉嚨動了動,艱澀地說道:“若是涉及曹劉的話……我之家弟,焦世聰,或許也涉及其中。”
說出這話時,他的心裏像是落下了一塊沉重的大石頭,語速變得快了起來。
“之前,他曾和我吐露,和曹劉交往過密。然他卻不肯說出為何,但數年前,他之所以能夠回到朝中,借用的是曹劉的勢力。”
許伯衡的手指揣在袖口裏動彈了兩下,看著莫驚春緩緩說道,“子卿,將一切有嫌疑的人扣押入天牢,依著太|祖令和京郊大營的威懾,可以暫時穩定住朝中局麵。你無需……”
他的話還未說完,可是未盡之意,彼此都心知肚明。
莫驚春的確得到了正始帝的允許,甚至將一切的重壓都交托到了莫驚春的肩膀上,可是做幾分,做到什麼程度,都是可以衡量的。如今莫驚春為了力挽狂瀾,將一切追根究底並非錯事,可若是施展到了極致,那便是逾越。
等到陛下醒來……或者沒醒來,這些都或許會給莫驚春帶來顛覆的災難。
莫驚春的神色微動,看向許伯衡。
這位老臣此話,卻是真心實意地為莫驚春著想。
正此時,老太醫滿頭大汗地踱步出來,他的手上正是用手帕和清水都擦不去的紅,陛下的傷勢難以止血,直到入宮的時候傷口都幾乎崩出血紅,如今是老太醫冒險在傷口麵積如此之大的情況下,試圖為背上的傷口縫合。
搬出去的血水一盆盆,單是看去便觸目驚心。
太後已經氣急攻心暈厥過去,如今還在偏殿躺著,還沒醒來。
老太醫背後的汗打濕了好幾層衣物,眼睛一眨,酸澀的汗水就掉進他的眼睛裏,酸澀得讓人不斷眨眼。他啞著聲音說道:“暫時,將血止住了。陛下最要命的傷口在背後那兩道砍傷,幾乎傷及髒器。再加上其他四處的傷勢,險些失血過多。如今縫合後,得再用重藥,看能不能把高燒壓下去,如果壓不下去……”
他的聲音裏帶著幾分盡人事知天命的恐懼。
莫驚春閉了閉眼。
其他的朝臣臉上也忍不住湧露出少許畏懼,如今陛下正年輕,膝下卻隻有大皇子一個子嗣,如果……
那後果真的不堪設想。
薛成打量著莫驚春,而陛下在昏厥前將一切的權勢都交給莫驚春的時候,可曾想過,這個看似溫和的官員父兄都是朝中的大將軍,而他自己更是掌握著實權,倘若……那可是動搖國本的事情。
莫驚春重新睜開眼,望向許伯衡,平靜而從容說道:“多謝許首輔好意。”
許伯衡近乎無聲地歎了口氣。
此話,他猜出了莫驚春的選擇。
也罷。
國不可一日無君,朝中有人願意力挽狂瀾,穩住江山社稷,比什麼都強。
已至於深夜,一道道命令快速發布下去。
譚慶山上的排查還在繼續。
今日和曹劉見過麵的所有人都被逐一登記,也不知今夜,究竟有多少人被大理寺和宿衛強行敲開門,整個大理寺和刑部幾乎徹夜未眠。
到了晨光微熹的時分,昏迷的太後方才轉醒。
她低低呻|吟了一聲,守在邊上的女官秀林猛地起身,急急走了過來,險些眼圈紅了,“太後娘娘,您可算是醒了,奴婢當真要被您嚇死了。”她一邊扶著太後坐起身來,一邊快速說道,“大皇子在邊上守了您一夜,直到剛才被奴婢勸著去歇息了一會,若是殿下知道您醒來,該是要高興壞了。”
太後迷迷糊糊聽了秀林這一大串的話,搭在她手腕上的手指猛地抓緊,力氣之大,幾乎要將秀林的手腕抓住出淤痕,“皇,皇帝的情況怎麼樣了?”她的聲音驚顫,生怕自己昏厥過去的這段時間,皇帝就……
陛下是昨兒傍晚被送回來的。
眾禦醫在譚慶山處隻能勉強穩定陛下的情況,其他的東西都不周全,隻能趕忙送回宮中處理。等到太後接到消息匆匆趕來的時候,便看到一盆盆血水被運出去的模樣,那會太後就險些站不住,是硬生生忍了下去,一步步挨到老太醫急急出來,說陛下的氣息薄弱,需要老人參吊住最後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