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如千見成宣和裴譽笑笑鬧鬧往樓下去了,一旁的延景還隔開兩步不願離她太近。
她強笑道:“延大人如今都已避我如蛇蠍了,我就這麼討人嫌嗎?”許如千凝眸細看,才發現今日延景身上穿的是她為他量身訂做的一身墨藍衣袍,筆挺妥帖,襯得他格外挺拔俊朗。
她不禁想起那次延景為了救她,被潑了一身泔水的情狀。自己當時看到他如此狼狽不堪,還被他護在懷裏,不知為何頓時落下了淚。
延景以寬廣衣袍護著她,見她還落淚,亦是好氣又好笑:“許姑娘,我這新衣裳可是毀了,我都還沒哭,你哭什麼?”
她破涕為笑。延景不明白,從她小小年紀,家族獲罪株連,爹娘皆在流放邊塞的途中身死,自己雖能留在永安,卻日日食不果腹、顛沛流離,那麼多難熬的日子裏,隻要得到一絲絲的溫暖,她都會銘心刻骨。
延景見她目不轉睛,知她想起了這身衣裳。他暗自後悔,今日不該穿來,卻又憶起許如千自弄髒了他的衣裳,便存下了數月的俸祿,買了最精美的綢緞,想要給他做新衣裳。
既然是訂做,自是要親身為他量度尺寸。她手拿軟尺,低眉斂目站在他麵前,還一邊小聲念叨,記下數目。是他再也情難自禁,才忍不住抱了她。
許如千一言不發,卻默默地以雙手環住他腰背。
當時是心醉,此刻是心碎。
自己先陷進去,卻要提前抽身。延景知道自己不能再給她無謂的希望:“過去種種,是我唐突了。以後斷不會再發生那樣的事情。”
許如千明白延景話中之意:“但我們二人同在大理寺,朝夕相見,我又怎能說忘掉就忘掉。”她本意是說,讓延景再給她一些時日,她自己會慢慢走出來。
延景卻道:“你若願意,我可再托人,為你尋一個去處。”
許如千聽到自己的心仿佛沉入無底深淵,嘴裏發苦,幹巴巴地問:“什麼去處?”她以為延景要為她尋個好人家,讓她早些嫁人,眼不見心不煩。
延景試探著道:“許姑娘說得有理。天下之大,哪兒不能去。若是其他州府有仵作從缺,你願意去嗎?”他入朝為官,如能自己調動當然是他離開,但他隻能根據朝廷任免而就職或升任,如果要走,隻能是……
許如千一時以為自己聽錯了,但延景神色認真,卻不似作偽。她僵硬地點點頭:“是啊,天下之大,總有我能安身立命的地方。”
她在永安孤孤單單這麼多年,還以為自己會有一個家。沒想到那麼小的願望,卻被他親手打破。
延景一聽便知她誤會了,他心如刀絞,隻好咬咬牙說:“若許姑娘決定好了,便可告知於我。我自會安排。”他不敢再看許如千,狠下心轉身便走,留下她一人呆立原地。
有人自身後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許姑娘,你還好嗎?”
許如千迅速揉了揉發紅的雙眼,轉身抱歉道:“我無事。”見是三法司裴譽的下屬,她看著麵熟,卻叫不上名字,看著是比自己還小兩三歲的少年,一臉關切地看著她。
她笑了笑:“不打緊,沙子吹進了眼睛。”少年知她扯謊,也不揭破:“我叫寧遠,是裴大人屬下,來這善後分屍案的事情。往日常來大理寺,便認得你了。”他摸了摸全身上下,“可是,可是,我也沒有手帕。”
說罷,他露出笑容,熱切如夏日豔陽:“要不,你用我的袖子擦吧,對付一下。”
許如千哭笑不得,真是個小孩兒:“我也有袖子,不勞你了。”
寧遠卻很是認真:“你笑了就好了。我娘常對我妹妹說,女孩子不可以哭,哭了便不好看了。”
她用衣袖用力擦了擦:“好,我記住了。”她會記住的,從今日起,她不會再為那個人流一滴眼淚。
戌時,永安城大理寺。
張連氏和獨子是隨柳望山一起從臨縣回到永安的。柳望山清早出發,直到此時才把人帶回來。裴譽和成宣見外頭坐了一個病懨懨的少年,身上衣物陳舊卻幹淨。見有兩個陌生大人看著他,他也不怵。
柳望山在一邊道:“這便是張連氏的獨子,這四日同隨張連氏回了娘家,他也在臨縣四處流連玩耍,聽說到了臨縣第二日下午去鳧水,還大病了一場,躺了一天一夜才好全。”
張連氏年約三十出頭,荊釵布裙,與獨子一般,打扮樸素。她惶惶然坐在長案一側,似是知道出了大事,見裴譽和成宣二人入內,神情更是張皇無措。成宣不過追問幾句,她就已將張家情況和盤托出。
張連氏是個苦命的,家裏子女多,供養不起,便早早將她嫁入張家,做了童養媳。自己辛辛苦苦,把丈夫帶到十六七歲,成了親,丈夫卻突然暴病而亡,隻留下她和獨子,還有上了年紀的阿姑相依為命。一家人日子雖清苦,但勤勤懇懇,總還是過得下去,沒想到發生了這樣的慘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