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第二節 第三節(1 / 3)

愛的另一種方式一那年我十八。“特殊時期”正玩的火熱,有些人在玩兒自己的命,有些人在玩兒別人的命。就在這段最畸形的日子裏,我見證了與這個時代最匹配的畫麵:每天,都有教師、學者被打成右派,帶著高高的尖尖的白帽子,被人用牛繩拴著腦袋在街上“觀摩”。這不禁讓我想起了小時候看的連環畫:黑白無常把死人的魂兒用繩子從陽間拉到地獄;牛頭馬麵牽著小鬼兒過奈何橋喝孟婆湯……路人都在用看戲的眼光看待那些繩套子裏的“人”(如果他們還能被稱為“人”的話)。每個路人的臉上畫著不一樣的表情,就像是一團糯米被蒸熟,扔在地上,然後走過一列人,每個人都會自然不自然的踩在上麵,於是那團糯米的形狀瞬間變得千奇百怪。那就是他們的表情。我很鄙視他們,並不是因為我比他們高尚多少,十八歲時我也不懂得什麼叫做高尚,而且平時我也用那副似笑非笑的嘴臉看過其他被拉來遊街的人。但,我很明確,當那些人像頭牲口一樣被人用繩子牽著四處遊走時,我很憤怒,憤怒的足以殺死縣革委會主任,因為我的父親就在那些繩套子裏,像垂死的牲口一樣……隊伍走遠了,父親也走遠了。我不知道他們會把他帶去哪裏,但我知道,今天他會有意外的收獲——一顆銅質的子彈。如果在1966年以前,我會把子彈殼收集起來,洗幹淨、晾幹、打磨,然後像寶貝一樣壓在枕頭底下,當做一種炫耀的資本拿給街上的其他孩子。從1966年開始,子彈殼變得多了起來,也就沒人再稀罕那些東西,包括我。我很想知道,我有一天會不會撿到洞穿父親頭顱的那個子彈殼,我想彈殼上邊一定是黑色的,那是墨的顏色。父親的事情永遠都和書本有關:求學,結婚,生子……直到二十年後的今天也沒人告訴我我的父親到底犯了什麼罪,同時也沒有人告訴我他們把我父親葬在哪裏。我給自己的解釋是:他犯得是誅九族的大罪,幸虧毛爺爺、林副主席大發慈悲,才法外開恩以他的死換我的性命,畢竟我還年輕,與父親相比我能為國家做更多的貢獻(當權者總是精於算計,他們應該都去從商);子彈殼太多,國家為了節省土地資源就把屍體集體火化了,骨灰可能都被撒進了旱地裏,孫子都知道骨灰肥力大。於是我不再追究父親的“罪行”和遺體,可能我吃的大米、蔬菜就是吸收了他骨灰裏的養分生長起來的。兩年後,我被送到雲南農村插隊。那是所有人的必修課,你沒有選修的權利,哪怕你是軍長的兒子。我不是軍長的兒子,所以我更沒權利選擇。坐了兩天的火車才到雲南,然後轉汽車坐四個半小時,最後徒步走5公裏。我有點後悔,看著已經被汗浸透的上衣,我感覺昨夜在火車上就應該找個機會跳車:如果還能活下來的話就去流浪,如果摔死的話就免受這些皮肉之苦。無論死或者不死都是一種解脫。可惜,就在打開車窗的那一刻我猶豫了,如果選擇這樣默默無聞地死掉,沒有人會記住我,這不是我要的死法。我想要在眾人麵前死去,要麼是為保護人民財產不受侵犯與歹徒在眾目睽睽之下與他們肉搏,最後死在血泊中;要麼是為了對付反革命,為了維護憲法的尊嚴,雙手抱著憲法從天安門城樓上跳下來,用最後一滴鮮血祭奠國家大法。可惜,眼下沒有那種可以尋死的地方。這未免有點讓人失望。五月的天兒最不適合趕路,沒有風,沒有雲,沒有可以遮陽的大樹。休息了不到半小時,“藍卡其布”又催促我們上路。他是一個奇人,一個背著四十斤糧食還能箭步如飛的奇人,一個瘸了根腿還能在這樣坎坷的小路上如履平地的奇人。不禁讓我想起了一句話——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誌,勞其筋骨,餓其體膚……他就是那個人,隻不過他的“大任”就是從縣城背糧食,順道接著我們去農場。從下火車的那一刻開始,就命中注定他就是我們的領路人,隻可惜他沒有一撮胡子,沒有站在萬千工人中間,要不然我可以把他看作是中國版的列寧,帶著我們這群受苦受難的同胞衝出黑暗的舊世界,走向光明的共產主義。“後邊的快點兒,我們得趕在天黑之前到農場。”“革命的導師”發話了,隻不過與列寧不同,他的號召完全沒有那種激人奮進的力量,那不像號召,更像是一種哀求——哀求他的爺爺奶奶們。就在太陽快沉入地平線時我們終於看見了農場,“藍卡其布”像是看見了親爹一般努力顛了顛糧食袋子,吐了一口唾沫加大了步伐。諷刺的是夕陽下他的背影看起來不像是人,倒像是一隻垂死的老狗。這不是我一個人的觀點,因為幾乎所有的男知青都有這種感覺,於是我們彼此之間不再稱呼他“藍卡其布”,而是改稱“老狗”。這就是人民的智慧!人民才是文化的創造者,包括中華文化的嫡係子孫——綽號。當天晚上,農場負責人客鴻柱來到我們的住所給我們八個知青開了會,在高喊了好幾頁毛主席語錄後又強調我們的過去、現狀以及未來。他是我們命運的主宰,決定著我們是永遠留在這裏還是調回北京,從這個層麵上來說他的確是我們命運的主宰。磕了磕煙鬥,老客又用大半個小時拉起了男女問題,“你們還是些孩子,你們知道什麼叫愛?是吧;資本主義式的愛情純屬狗屁。不要被資本主義的腐朽文化腐蝕了。既然你們被派到這裏插隊,就要仔仔細細徹徹底底的接受貧下中農教育,就應該好好培養革命的愛情觀,是吧;貧下中農還沒有脫貧,曆史任務還很重,你們就不要把過多精力放在男女問題上,是吧。小羅,你小子為什麼被弄到這裏來你應該很清楚吧。”羅宇陽使勁把頭往下壓,如果他再努力一點就能把腦袋塞進褲襠裏。“你們的事都記在檔案上,在你們來之前我都已經看過了,現在我不想再翻你們的舊賬,一切看表現,散會。”老客從羅宇陽床上起來,在桌腳上磕了磕煙鬥,背著手走出了集體宿舍。那晚熄燈時已接近午夜,本來奔襲一天大家都累得要命,可是麵對身邊陌生的人、陌生的環境又都激動的睡不著。我們首先感興趣的就是羅宇陽為什麼會被弄到這裏來,難道他有男女問題?乖乖,他才十七。熄燈不久就從四麵八方傳來鼾聲。我睡不著,從小就養成這個壞毛病,隻要一換床鋪,第一個晚上肯定會失眠。透過窗縫能看見天上的月亮,很圓。如果回到歐洲中古時期,這樣的夜晚應該能聽到狼人的嘶嚎聲,可惜我沒有聽到狼嚎,人嚎的聲音倒是塞滿了我的耳朵。為什麼客鴻柱姓“客”?他是客家人?天曉得。不得不承認老客的擔憂還是有一定道理的,我們八個知青,四男四女分配很均勻。人在困境中會更加注重夥伴,現在的情形就是如此。假如我們這群少男少女耐不住寂寞,那麼358農場就徹底變成了蜜月聖地。誰知道我們會幹出些什麼,興許進農場時一個人,等到從農場出去時就變成了一男一女加一個孩子……二我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睡著的,但我明確的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醒的:七點半。老狗拿著鍋蓋和鏟子在窗戶邊上犬吠,扯著嗓子狼嚎:“知青們,學生們,起床啦,趕緊的,趕緊的,一會兒給你們交代任務。”話音還沒落定,屋裏某個角落傳來一句拖著長音兒的“滾”,然後就再也沒有聽見其他聲音。約莫過了一個鍾頭,我們被人硬生生的拽了起來,老狗絕沒有這個膽量,哪家的孫子敢和爺爺奶奶們動手?毫無疑問來的是老客,目前這個農場裏隻有他敢和我們動手(老狗是條“狗”,不可能與“人”發生正麵衝突,至於農場裏的其他的人,他們還沒有和我們見過麵)。“太陽都曬屁股蛋子咯,你們這群龜兒子還窩在被窩裏,不接受貧下中農教育啦?毛主席說了……”如果毛主席能給我一次機會讓我選擇一個人並把他變成啞巴,我會義無反顧的選擇老客。這算是我們下鄉的第一天。直到此刻我才清晰的看到358農場的全貌:整個農場建在群山中,不少屋舍都建在半山腰的平坦地兒上,最稱奇的是山口竟然築有四米左右的高牆,高牆一直往左右延伸看不到邊際。這應了羅宇陽的話:358農場原來是一個山寨。解放前土匪頭子賀老三帶著一群嘍囉來到這裏占山為王並修築了這些工事。本來在火車上時我們還不信羅宇陽的話,現在事實擺在眼前,想不信也沒有辦法。賀龍賀元帥原來也是土匪,人稱“賀胡子”,不知道賀老三和賀元帥是不是本家。聽羅宇陽說賀老三在我黨與國民黨對峙時期曾大力抗擊過白匪而且還送了一批戰略物資給我軍。新中國成立後,為了鞏固新生的政權,清匪反霸被提上日程,賀老三的山寨被推到了風口浪尖上。鑒於他過去對我黨做過貢獻,雲南政府曾多次派人遊說他,試圖讓他繳械並接受人民政府的改編,可是當慣了山大王子的賀老三堅決不繳械還指著政府人員大罵:“**逼,人民政府算個屁,老子當年還幫過你們,你們倒好,一得勢就來拆老子的後台,你們這群忘恩負義的東西還不如一條狗哩,狗還念舊情哩……”三天後賀老三的大寨被幾顆榴彈端了,“賀氏王國”就此消失,據說賀老三本人也在戰鬥中被擊斃。賀老三算條漢子,如果我是他我也不投降,誰不想做土財主,誰不想坐頭把交椅?可是,這個想法絕不能讓別人知道,因為我本身就屬於“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如果這些極端的想法被別人聽去特別是老客,我肯定會被打成“黑五類”,扣上“**反社會主義”的帽子,被人用牛繩牽著遊街示眾,興許黨和政府也會賜給我一顆免費的子彈。按規矩,在這裏每天就吃兩頓飯,上午十點吃第一頓,下午六點半吃第二頓。乖乖,小太爺從娘胎裏出來就一直是一日三餐,就是我老子被打成右派以至於後來被槍斃那會兒,我都是每天三頓飯一頓不少。為何到了這兒就減少一頓飯?國家不是按照知青的數量供給糧食、布匹嗎?一定是老狗克扣了!我們八個知青男男女女都是來自北京,出奇的是沒一個人會做飯。老客把這個任務交給了老狗,於是國家用來喂養我們這群無用之人的糧食通通由老狗收著。天知道這孫子櫃子裏、床底下藏了多少米麵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