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來躺在床上,感受著身下軟軟的床墊,隱約能從枕頭上嗅到宛如蘭花般的清新體香。

這是一間家具陳設都頗為精致的單人臥室,以燕來的眼力,他能很輕易地分辨出打造床櫃的木材乃是取自靜庭山的青櫻木,這種花樹的木材雖然比不得傳統的黃花梨或是紫檀來的貴重,但卻另有寧神的好處,早年間在木工行裏也算頗為搶手。

隻不過這幾年已經見得少了。

倒不是因為亂砍亂伐,而是十六年前,一個叫莫子衣的女人上了靜庭山,以一手“奇門八綻”創立宗門“靜花庭”,如今位列大唐國南靈司宗門乙秩十四位,在梁河這一郡之內儼然已是龐然大物,也由此,這滿山青櫻自然就成了靜花庭的門中物,哪還有不要命的敢來砍樹?

換而言之,如今能用得起這許多青櫻木來打造家具的,肯定非富即貴,但如果真是豪門,又何必非要拘泥於青櫻,黃梨紫檀固然名貴,但那也隻是對尋常百姓來說,這些有錢人家該不會在意這點銀錢才是。

燕來眨了眨渾身上下唯一能動的眼睛,得出結論——老子怕不是就在靜庭山上!

這還真不是無端猜想,眾所周知,靜花庭絕學“奇門八綻”對敵一般,但醫傷治病卻有奇效,自從莫子衣廣收門徒以來,靜花庭便以“醫者仁心,出世懸壺”聞名洛水州,每年兩次組織弟子下山巡診,不論身份高低不取分文,洛水百姓但見綠袖白衣無不滿心恭敬,那名聲真是極好的。

而聯想到自己昏迷的時間地點,八成還真是讓哪個缺心眼的靜花庭弟子給撿回來了。

不是我說,兄弟,你撿屍就撿屍吧,畢竟帥成我這樣,心動也是很正常的,可你不能撿回來了,看人暈著就瞎特麼落針啊!

你真的認得清穴位嗎?你這樣亂紮你師傅知道嗎?還是說這套紮的人連雞兒都動不了的魔鬼針灸術就是你師傅教的?尊師哪位,方便問一下祖墳的位置嗎?

不管是出於什麼目的,當燕來隻能動眼皮的時候,他都會自動地把這歸類到綁架事件裏,雖然他窮的一批的同時還莫得親人,但考慮到對方覬覦自己美色的可能,他還是執著地想要逃出去。

他有一個想法。

如果這裏真是靜庭山,那麼從窗外透進來的陽光角度,不難分辨出此時應該已經快要下午了,尋常宗門的操課時間為下午兩點到五點——莫子衣能獨立拉起一支靜花庭,確實很有能力,但這個門派畢竟才成立十六年,大體的作息和規章肯定都是從南靈司抄了現成的——五點到七點之間是弟子們用餐休息的時間,這之後一般會有夜課,到九點半左右他們才能結束一天的修業,洗漱睡覺。

按照自己蘇醒的時間來判斷,這名“綁匪”應該快下課了,現在顯然不是一個逃脫的好時機,但等到七點之後,等“綁匪”去上“晚自習”,那時候夜黑風高,正適合開溜!

心裏剛拿定注意,屋外便就響起了厚重的鍾聲,燕來所料不差,下午的操課正好結束。

想來那“綁匪”應該也快回來了,燕來索性閉上了眼睛,體內靈力在經脈裏走了兩圈之後,全都鑽進了機械靈身體裏裝死,不是實力精深的大師,很難看出他是否裝睡。

果然,沒過多久,屋外便響起了一陣腳步聲,隨之一起的,還有一串清脆的鈴鐺聲響,但漸漸走近了,那人的腳步卻越來越輕緩,應是飾物的那串鈴鐺也被握進了手心,這一副模樣,似乎是怕吵擾了屋裏的人。

推開門,清風入屋,焚著香餅的爐煙輕輕散去,燕來雖未睜眼,卻在空氣中嗅到了一股如蘭新香——和枕頭上的氣味非常相似,確實是這裏的主人沒錯。

然後他就聽到一個像是生怕吵醒自己一樣的,非常詭異的,壓低了嗓門的呼喚:“喂……你醒了嗎……醒了嗎……喂……”

是個女人,燕來不為所動,繼續裝死。

那人發現燕來沒有反應,於是又慢吞吞地湊到床邊上,繼續壓低了聲音:“你醒沒醒呀……醒沒醒呀……”

溫熱的呼吸從耳畔劃過,輕撫著燕來的臉頰,傳來一種軟綿綿的酥癢感,可能是因為靠的近了,那種似是蘭花一樣的清新香味也越發明顯起來。

燕來莫名想到,這應該是個很好看的女人。

“不應該呀,這套醒神針療的法子我都練了三四年了,怎麼會沒醒呢……”

似乎是意識到燕來並未醒轉,她滿是疑惑地自言自語道:“難道是插錯了?”

一邊說著,她一邊從懷裏摸出一個布套,就在床沿邊上揮手一張,四十九枚銀針寒光爍爍,她咬著唇瓣挑了半晌,然後捏起了一根足有四寸長的大針,喃喃道:“要不紮一下海底穴試試……”

燕來霍然間雙眼怒睜!

你紮個香蕉船!你知道海底穴在哪兒嗎你就紮!

燕來猛地斜眼,看向了床邊的她,然後不由得怔住了。

青絲挽了個小髻,她探著腦袋,於是長發便從耳畔瀉下,掩映起小半容顏,卻還是能看到她明眸若湖,一泓秋水。

這妞,好正!

“你醒啦?!”她見他睜眼,立馬便露出了笑容,揚了揚手裏的四寸大針,繡著綠邊的白衣也輕輕晃著:“我正打算給你海底穴施針呢!”

一句話,瞬間讓燕來回歸現實。

嘴巴動不了,他隻能瘋狂地朝她擠眉弄眼,妹妹,咱有話說話,你要劫色我可以躺平,但為愛鼓掌和會陰紮針是不一樣的,我一大老爺們讓你探頭探腦地往那兒紮,我“浪裏老白龍”還混不混了?

“昨天路過薛城北門,見你昏倒在那裏,就把你救回來了。”對於燕來的眼神示意,人姑娘明顯是沒看懂,不過好在她見燕來醒了,也就放棄了施針的打算,收起針囊,她朝著燕來笑了笑:“靜花庭弟子,林擒。”

燕來心裏“嗬嗬”一聲,想法是好的,但您這手藝委實擔不起這個“救”字,本來我躺著好好的,睡個半天也就自己爬起來了,你倒好,差點給我治死了個球!

林擒當然不知道燕來心裏在怎麼吐槽她,她隻是看著病人好起來了,就覺得開心:“我探過脈了,你身子虛,還得多休息,不過老是這麼躺著也不好,等會兒我帶你出去走走,我們靜花庭風景還是很不錯的!”

與其說是靜花庭風景好,倒不如說靜庭山本就是梁河郡最負盛名的賞景去處,每年四月滿山青櫻開遍,帶著些許淡粉的青色花瓣簌簌如雨,往前許多年裏,不少才子佳人都在此賞景作詩,頗有幾首佳作。

莫子衣創立靜花庭落戶靜庭山後,這宗門重地當然就不能再隨意讓人進出了,雖然聽上去有些霸道,但修行之士自詡人上也不是一兩天的事情了,在唐國尚且還有大唐靈司管轄,據說西南楚國,宗門威儀還要更甚。

但就像每季巡診一樣,靜花庭相對還是親民的,至少每年花季的時候,上山不限,甚至開放宗門前庭供人遊覽,有專門的弟子烹茶以待,若是來了詩興,老青櫻樹下還有備好的筆墨紙硯,盡管揮毫便是。

還是那句話,莫子衣這個女人在這紛擾世間的逐利場裏,還真有些善人的味兒。

燕來還是佩服這種人的,倒不是佩服他們的“無私付出”,而是佩服他們真就能耐著性子去做這麼多麻煩至極的事情。

燕來最怕麻煩,生平所好,喝酒、賭錢、為愛鼓掌,一把年紀,流氓人生,混混心態,這兩年裏幹的最多的,要麼是幫娃寫作業,要麼是去青樓捉奸,他甚至還因為男扮女裝釣魚執法進過牢,就這回,要不是那人實在給的太多,他這會兒一準還在下會鎮口那破房子裏睡大覺呢。

簡單來講,就是用一分腦子二分力氣和七分臉皮去賺幾個小錢,喝點酒,養條狗。

誰又能想到,就我燕來這樣的紅塵浪子,有朝一日會落在這個叫林擒的妞手上,看看,看看這一身給我紮的,你真是靜花庭的嗎?獸醫分部吧?!

然而張不開嘴的燕來根本沒法控訴,隻能被林擒十分粗魯地抱起來,然後丟到了輪椅上……妹妹,雖然你的小手確實軟軟的滑滑的很舒服,但是我感覺好像有根針沒進去了,真的,你看我一眼好不好……

這個叫林擒的姑娘似乎並不是那種很細心的人,雖然長相清秀溫婉,但卻透著十足的大大咧咧,也不管燕來那一身的銀針,向前打開門,然後伸手扶上輪椅,推著燕來出了門。

日漸西,卻還未見紅雲,有風拂麵,帶著靜庭山特色的淡淡花香,和女孩身上那股清淺的體香合在一處,便讓人覺得心曠神怡。

從門口向外看去,在林擒的臥室後麵還有不少弟子寢舍,這倒是在燕來意料之中。

靜花庭雖然是梁河大宗,但想要給每個弟子都配上單人居舍,還是有些太奢侈了,所以這個一身傻勁的林擒丫頭,可能在靜花庭弟子中身份不低,她的房間會在弟子區最前,也不意外。

老式的木製輪椅推起來還是有些費勁的,有些顛簸,聲響也大,加上又是下午操課結束,許多弟子都正要回屋,於是林擒和被她推著的燕來便理所當然地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尤其是燕來身上還紮滿了針,更是引得那些年輕弟子頻頻側目,而每當這種時候,走在他們身旁的,那些頗有資曆的師兄師姐們就會很不自然地咳上兩聲,然後不著痕跡地擋住那些年輕弟子的視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