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離去,究竟可以多麼渺小:直至屍體腐爛的前一夜,委員會才找到這位不幸的年輕小夥子:畢業於某政法大學,父母常年居住廣州,無數次告訴他“謀求”工作、“認識”女孩的方法,統統被這位耿直的讀書人拒絕了。他希望通過自身努力闖出一片天地,斷絕碌碌無為的可能。
他的死亡沒有造成任何影響,報紙、網絡、電台均不屑於報道毫無價值的平平小事,況且,倘使博士跳樓尚餘幾分陰謀似談資,大學生,太多啦,街頭撒泡尿都能見著幾十個名頭響亮的!
他的朋友?哦,那些玩遊戲偶爾聊聊天,隻關心對方於自己是否存在價值的青年,決然不會正眼瞧這位連事業編都進不去的家夥。親戚倒時常惋惜,因為憑他父母關係嗎,完全可以進國企混得風生水起,那些領導子女,要麼跑國外工作定居,要麼大字不識幾個一看敗家子,反倒卻這種兢兢業業、稍微有些文化、談吐齊整的新鮮血液。
至於死因,過度勞累、熬夜、生活作息不規律導致心梗,是的,我們這位政法大學畢業生最終走向計算機的不歸路,同齡搞項目的、進稅務煙草局的無不花天酒地、平步青雲——選擇政法的學生,有幾個不順著點家裏關係呢?
唯一表現關心的朋友是那位進軍校的初中同學,打點關係遞煙遞酒可謂一套一套,據說今快就要升職了。原本這位同學期盼他入機關工作,兩人相互往來既有照應又有利益,隨著執拗的年輕人一複一日表現出不感興趣,除卻逢年過節固定祝賀短信,也漸漸沒了消息。
加班、工作,然後死亡。在這個強調犧牲的國度,他沒有權利拒絕任何東西,他們排擠所有標新立異的東西以掩蓋自身平庸和無能,既然要犧牲,為什麼是我呢?他想不明白,或許同事擁有一個當官的家庭,亦或一位富裕的母親。他開始反思自己短暫的人生際遇,卻始終難以參透真理,
對喔,我是誰?當他決定從頭開始審視自我,卻全然記不得名字,大約是忘了,“腦梗”、“失憶症”、“健忘症”,這是他所能想到最接近認知的病症。隻是明顯感覺輕飄飄的,好像身處失重空間,周遭一片灰黑,漸漸彈出幾個字來:
“三十歲,男,未婚……死亡保險金賠償,150000元,公司賠償,50000元……上海市中心房價:50000/m2。等於四平方米,這就是你的全部價值,那麼現在請問:你想活著嗎?”
“想!”毫不猶豫答道。
“為什麼?”
“我想活著。”
“請詳細說明。”
聲音從四麵八方湧來,成年、女性、播音腔,他不明白為何問一個死人關於活著的答案,可目前,別無他法,求生本能使他極力思考使之滿意的答案。
“我沒家室,連女朋友都沒來得及談。”
“僅此而已?”
“就這樣吧。”
“你明明想活著。”
“不,我不想。”
“真窩囊,廢物!”
那道聲音留下幾秒謾罵,便漸漸遠去。他是個安分守常的人,這種人從來受氣,但他這輩子見不得別人說他窩囊,在哪兒都不行!
“嗬?話倒好聽,那種地方誰想回去!我期望很高嗎?一個普通男人,希望每天八小時、每周四十小時的正式工作,能夠養活他的家庭:妻子、兩到三個孩子、一間寬敞方便的居所和一條狗,這有什麼問題?明明以二十一世紀生產力所有人都可以過得幸福。然而,有些人窮奢極欲,有些人衣不蔽體!為什麼一個土生土長的居民無法擁有一片陽光下的土地,為什麼我們勞動而他們自由光明!我能怎麼辦——到頭來怪我咯?我想活著,但絕不願像那樣活著!”
隨即他後悔了,重來又怎樣?既不可能有轟轟烈烈的一生,更不可能迎來轟轟烈烈的愛情,至多找個女人娶了,為孩子任勞任怨,日複一日默默承擔著。孩子可能倒在百分之五十淘汰率的中考,運氣好點進入普通院校,因成績差被迫轉向藝考,在數不清的關係與黑暗間砥礪前行。作為父親,能為他準備什麼,又能替他決定什麼?當他瞧見同齡人輕而易舉進事業編、留洋歸來春風得意,會不會埋怨自己這個不爭氣的父親?老婆也會閑言碎語罷——咱花點錢,把孩子送好學校行不?
轉瞬間,他感到從丹田湧出一股莫名的火,灼燒著軀幹,手指、小臂、大腿似乎正在煥發生機,伴隨劇痛緩緩恢複知覺。那個機械般女聲音回來了:“恭喜加入KERNAL191。”刺眼的亮光灼燒眼睛,適應好一會兒才開始認真默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