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方謹初起了個大早,用過早膳就派人去請魏鈞過來。誰知等了好久也沒見魏鈞的人影,他正要再叫人去追問,就見褚雲匆匆忙忙地趕了過來,見到他深深行了一禮歉然道:“殿下,我家將軍昨夜一時興起,要了幾壺烈酒挑燈夜看兵書來著,現在還沒起身,未能奉召,請殿下恕罪。”
方謹初張著嘴一頭霧水,他家大哥這是什麼離奇的情趣,看書就算了,大半夜的把自己灌個酩酊大醉,圖啥呢?
他十分費解地望著褚雲等他進一步解釋,褚雲也很無奈,含蓄地說:“將軍好像是同小姐起了點爭執,聽西院的下人說昨天夜裏將軍去小姐屋裏說了一個多時辰的話,離開之後就問廚房要了酒,小姐也哭了一夜,臣就沒敢多問,趕緊來回世子。”
方謹初忙止道:“你不用說了。”
他怎麼也想不到造成魏氏兄妹困擾的正是他自己,聽說和女兒家心事有關,就止了追根究底的念頭。想著如果他能解決魏鈞必不會同他客氣,遂不再提,起身笑道:“大哥也太不知保養,什麼事值得這樣喝酒傷身,我去瞧瞧他。”
於是等魏鈞迷迷糊糊地醒來,剛捂著頭坐起,就聽見一個清脆的聲音帶著揶揄意味在他耳邊響起:“大哥好興致,可讓我好等。”
魏鈞心裏一驚,趕緊起身,胡亂抓了一件外袍就往身上披,口中詫異:“你怎麼來了?什麼時辰了?”
方謹初朝漏刻上望了一望說:“巳正二刻了,我正叫廚上給你熱午膳呢,你先喝了醒酒湯。”
他起身端著一碗熱湯給魏鈞送了過來,魏鈞猛然站起伸出雙手去接,卻因宿醉腦仁直跳著疼,不禁皺了皺眉,身形跟著微晃了一下。
方謹初緊走兩步駭笑著喊他:“喂你慢一點。”
他伸手扶住魏鈞的胳膊,不由分說地按著他坐了回去,自己也在他床邊坐了,單手把一碗熱湯端得穩穩當當,直接送到了他嘴邊。魏鈞心裏一跳,顧不得頭痛欲裂,忙伸手自己接了過來一飲而盡,連味道都沒嚐出來,光心髒一陣比一陣跳得緊。
他昨夜徹底醉倒之前,腦中最後一個畫麵就是方謹初望著他溫和微笑,結果剛一睜眼就看見了一模一樣的臉,讓他幾疑還是夢中某個相濡以沫的幻覺。又像是多年以後,或者某一個前生來世,他把人生的驚瀾險峰全都曆遍,終於在山水盡頭搏來片刻命運的恩赦。
他借著碗底一點湯水倒映自己的眼神,隻一眼就忙閉目,那裏麵有太多情緒,他喜歡的小孩過於敏銳,他須得小心再小心一點,不要讓自己的邪念給對方帶來困擾。
方謹初果然沒有察覺,還以為自家大哥是酒醉之後眼睛幹澀,又十分貼心地給他遞上一塊熱熱的濕布巾。門外等候已久的內侍和婢女聽見動靜各執盆盂楊枝等魚貫入內,方謹初退回到窗前那張高背椅上坐了,隨手拿起魏鈞扔在桌上的一本遊記看了起來。等魏鈞那邊收拾停當,又有侍女提著食盒走進來,方謹初按午膳的慣例給魏鈞準備的,幾樣油膩的肉菜卻換成了魚片燉雞之類相對清淡些的,連帶他自己的午膳也擺在了這邊,跟魏鈞一起簡單地吃了,又一人捧了一杯茶水,才說起了來意。
“我來是想找你商量一下,四年前你封侯之後直接就去豐野赴任,並沒機會請客設宴,現在你又得加封,該是時候在平都權貴圈裏露個麵了。我想問問你家最近有沒有什麼由頭,比方二老的壽辰之類可以大辦的,給大小王公們下個帖子,我讓回事處幫你操辦,將來再提起你們魏家就不必說‘新貴’二字,也是正經的傳世貴侯了。”
魏鈞經過一頓飯已然徹底清醒,心境也稍微平複。他仔細地聽方謹初說完,微一沉吟就說:“我娘的生辰上個月剛過,我爹的細算起卻要推到九月上,怎麼也與眼前這日子沾不上邊。倒是我小妹下個月及笄,也算是個正經生日。隻不過一來她是小輩,恐怕許多貴客不便借她的名義請,二來眼下正要拒絕與太子的婚事,憑東宮一貫親善隨和的作風,若不來有些刻意,來了卻未免尷尬。我這一時倒沒有更好的辦法。”
方謹初一聽有理,不由也躊躇起來,還一並勾動起了從褚雲那裏聽來他們兄妹爭執的傳聞,更加多添了一分心事。
他自覺不便詢問,隻好先說眼前的事,念頭一轉就笑道:“那就索性不費牽強附會的工夫好了,就直接以賀你加官進爵的名義辦一次,雖然稍顯輕狂了點,不過這幫人就是這樣,你有花花轎子,他們就樂意給你抬,虛名一個講得比一個好聽,實惠都在心裏算計。咱們也不用在乎,你告訴二老隻管當成在你們村裏請客樂嗬一天,應酬來客不必很當回事,現在正是旁人趨奉你們的時候,不會有人敢給你們臉色瞧。況且滿平都的人都知道我好麵子,愛攬事,一個義兄的名分夠我發揮的了,你們就隻管交給府上那幫管事去辦,出一點差錯也不相幹。”
他眼中滿是不屑,嘴角卻高高揚起,小小年紀倒有種看透世情的狷介,卻因他過分清秀的眉目而感覺不到狂妄,反而天真純粹得有如赤子。
魏鈞一時失神,心猿和意馬尚在一起奔馳,昨夜烈酒都沒澆滅的愁思卻已然開始消散。他久經戰場生死,對他來講有些美好的人和事隻要曾經在生命中出現,且此時此刻依舊擁有,那便足可慰藉平生。至於這樣的美好能否被他獨自占有,倒反而不那麼重要,人不可太過貪心,否則會遭老天嫉妒。
魏鈞一邊想,一邊不禁暗自慚愧。依依一個小姑娘家,沒見過幾個兒郎,恰在情竇初開的年紀遇見惠寧這樣出身高貴、年輕俊美、為人隨和體貼的公子,故傾心於他也是常情。但自己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兒,又是統率一方的諸侯,豈能因為兒女情長沉溺傷懷,若惠寧知道,不說怪不怪唐突冒犯,隻怕笑也要讓他笑死了。
想到昨夜那一場放縱,魏鈞內心羞愧不已。有些感情隻適合關在自己心中的土地生長,貿然放出來隻會傷人傷己,反倒連微茫的希望都不能再有,若能小心地安放著,說不定還會有將來。
他默默計議著,麵上爽朗地笑了,向方謹初道謝,然後略一沉吟,歉然笑道:“惠寧,有一件事想請你諒解。陛下不是說已經重新賜了家父宅子,我想自己找一些工匠快點整修出來,最好月底就可以搬過去。”
方謹初愕然,從椅子上站起來訝然道:“可是二老哪裏住得不妥?你不要顧忌我的麵子,有什麼就直說,怎麼突然就要搬走?”
魏鈞忙也站起,“你別急,並沒有不妥,你坐下來聽我說。”
他迎著方謹初困惑又不滿的目光,斟酌著措辭開口:“你昨天說,可以幫家妹相看合適的男子,可當真嗎?”
方謹初不明白他為什麼突然把話題扭到了這裏,皺著眉頭條理分明地答道:“當然是真的。昨天我為寬慰二老有些話沒有直說,我正想提醒你,如果你不願令妹嫁給太子,最好趕在太子求婚之事被傳揚出去之前盡快給她定下人家,要不然可就騎虎難下了。現在定親的話,我們尚可推說是人家介紹給你爹娘,早先定了婚事,說好過幾年再成親的,到時候就算有什麼變故也總有辦法化解。萬一讓太子和旁人以為,你家有意攀附未來的皇帝,卻欲擒故縱存心觀望,意在染指後位什麼的,那可不妥得很。”
“我明白,”魏鈞微微點頭,凝視了方謹初一會兒,苦笑著說:“我昨天便是為了此事問了一下她的心思,她說,她心悅你。”
……
方謹初猛然彈起來,踢得椅子歪斜著倒在了旁邊的高幾上,卻顧不得扶,脫口而出:“我沒有……”
他萬沒想到竟是這麼個答案,說不上心中什麼感覺,又是羞惱又是窘迫,生怕魏鈞誤會他與他妹妹私相授受,著急忙慌就想解釋。
“我知道,”魏鈞探手拉住傾倒的椅子,抬頭朝他望過去,神色坦蕩從容,“與你無關,小姑娘沒見過幾個男子,故有些旖旎遐思,我問了半天也並沒聽她說出個所以然。你別怪我冒昧,如果不是眼下局勢實在不允許,我尚可把此事壓下來多探問一陣,但現在你我兩家無論如何不能結親,那就不如快刀斬亂麻的好。我昨夜已經與她講明,過幾天就帶她搬出去,免得給她不切實際的期望,更怕連累了你的名聲。也請你幫我挑幾個合適的人選,盡快絕了她這心思吧。”
他臉上笑容一直未改,把原本曖昧無比的話講得光風霽月,目光帶著洞察一切的了解。方謹初很快冷靜下來,坐回去揉了一陣眉心,拱手苦笑道:“抱歉,我照顧令妹全是為你,並沒想到會惹來這樣的誤會,以後我會盡量避著她。不過既然這樣,我倒反而不好直接出麵替她張羅,萬一再讓她多想。回頭我打聽好人選,直接把姓名家世說給你,你當哥哥的多上心吧。”
魏鈞點頭:“理應如此。”他見方謹初仍然神色鬱鬱,顯得極是懊惱,便溫聲勸慰:“惠寧,我了解你是什麼樣的人,所以才什麼圈子都沒繞直接同你說了這事,你千萬不要多心。我妹妹不是一味矯情的性子,小姑娘驕傲得很,話說明白了開解幾回就好了。原也是我與他們說得不多,隻提了你待我家的恩義,小孩子天真,我也不知道她什麼時候竟生出了以己身相報的念頭,你不必在意。”
方謹初微微恍然,哭笑不得,迷惑自責的心倒去得差不多,無奈地調侃:“你回頭告訴她,咱倆是搭夥做生意的,我在你身上投了不少本錢,將來可都是要連本帶利收回的,犯不著欠我人情。”
魏鈞忍俊不禁,卻繃著臉嚴肅地向他拱手:“是是,惠老板算盤精得很,平生不算虧本的賬,小人鼠目寸光,白替老板擔心了。”
方謹初哈哈大笑,兩人間的尷尬氣氛盡數消解,魏鈞隨他一起微笑,心思已然明朗。前路撲朔迷離,他們要做的事還有很多,今日以後,那點上不得台麵的情意就隻當是敝帚自珍吧,我隻要你好好的,我的惠寧。
笑過之後,兩人又說起了正事,方謹初就道:“既然這樣,我先前那話倒有了出路,就當為賀你喬遷之喜辦上一場,大方又坦蕩,再挑不出錯的。對外就隻說你從府裏借了一批雜役使喚,既全了你我的麵子情,也不至讓人攻訐我們交往過密。”
魏鈞欣然點頭,正欲再說,忽然外麵褚雲和孫管事一起走進來,站在院中高聲稟報:“殿下,將軍,剛剛宮裏出來了一隊殿前軍,往明讞公府去了。”
明讞公就是太子妃祖父的封號,方謹初和魏鈞一同站起,當即推開窗戶揚聲說了一句:“知道了,再派人打探著,有消息立刻來報。”
孫管事立馬應聲而去,裏屋兩人去了外間書房,褚雲在一邊陪侍。就這樣等了不到半個時辰,孫管事重新跑了回來,垂手肅然稟告:“聖旨已經宣了,查明薑氏貪墨軍餉、車馬逾製、誣告官員等十餘項大小罪過,褫奪明讞公封號,罷免薑子成大人禁軍統領之職,薑家其餘幾個子弟身上捐的官也被奪了,現在殿前軍正在查抄薑府的家產呢,已拿了十數個子弟下獄。”
屋中刹那靜默,褚雲失聲道:“這樣快……”
魏鈞抬目看他一眼,褚雲連忙住口,聽得方謹初沉靜地問:“旨意有提太子妃嗎?”
“沒有,說出嫁的女兒不在追究之列。”
屋裏一時安靜,方謹初做了個手勢命孫管事退下,垂眼沉思了一會兒,苦笑著開口:“說不得我以後真要靠大哥護著了。”
褚雲不解其意,魏鈞卻已斬釘截鐵地說:“隻要我活著,必護你周全。”
方謹初點了點頭,並沒說一個謝字,笑容依舊苦澀:“等著看吧,薑家隻是個開始,太子黨也要步睿王的後塵了。想兩宮明爭暗鬥了這麼多年,手下黨羽無數,哪個不自以為得勢,誰能想到陛下心中早有一本明賬,專等傳位新君之前把他們一網打盡。我那一封折子,可算把滿朝權貴都一起得罪了。”
魏鈞就向褚雲使了個眼色命他退下,側身握住方謹初的手說:“他們立身不正,不能約束族中子弟,與你有何幹係。若論權貴二字,又有誰能及得上你,你尚且謹小慎微了這麼多年,那些一朝得勢就猖狂胡為的都是罪有應得,浮雲野馬而已,不值當為他們費心。太子繼位已是定局,他那人就算有百般不好,總也算得上溫厚多情,哪怕將來義父不再掌軍,靖安的將軍們哪個又會忘記你父子的恩義。再說還有豐野——說句大逆不道的,我等軍人保家衛國是初衷本心,但倘若將來有任何萬一,你盡管把我視作你的私軍,刀山火海也同你闖。”
“若真有那一日,”方謹初突然說,“我情願你忘記我剛剛那句話,不要為了我做任何衝動的事。”
魏鈞沉默地與他對視了一會兒,在他執拗的目光中微微偏開了頭,沒有反駁,嗓音微啞地說:“我不是為你,我有我的私心。”
方謹初眼睛張大不解其意,魏鈞卻鬆開了他的手,換了個話題:“你需要再去一趟東宮安頓太子幾句嗎?”
“不用了,”方謹初斷然道,眼神有些黯淡,意興索然地說:“如今才知道你當初說的果然不錯,隻怕我們每個人做的每件事都一直在陛下的掌控之中,他所未料想到的可能隻有我會武功這件事。他這樣無所不能,我又何必多事,自己的兒子怎麼安撫,讓他自己操心去吧。”
還是有一件事的,皇帝並不知道他想拿來製衡你的棋子,其實一直都是你的人。
這句話魏鈞沒有說出口,隻在心裏默默地想著,就聽方謹初眉峰微斂繼續說:“我總有點擔心,皇伯父這樣把一切都掌控在自己手裏,將來會不會適得其反。他擺弄中樞於股掌倒也罷了,天下如此之大,豈能事事都如他所料。北靖各地諸侯的實力已然極盛,皇伯父在一日尚能安穩一日,等到將來一旦讓他們察覺朝廷疲軟無力,哪裏還有安分日子。”
他主動又按住了魏鈞搭在桌邊的手,抬頭說:“阿史那氏狼心不死,新陵孟氏依舊虎視眈眈,南方諸侯各自為政……大哥,你任重道遠。”
魏鈞又一次沉默不言,將目光投向窗外。王府西院僻靜,左右不聞人聲,芭蕉與梧桐此時已是濃綠一片,晌午過後初蟬鳴聲散亂,襯出一片從容安謐。
其後幾日事態的發展果然一一被方謹初料中,自薑氏問罪以後,原先圍在太子身邊那群煽風點火、倚仗權勢某私利的官宦貴族被挨著查了個遍。那些人前一日還在為政敵倒台彈冠相慶,轉天就被殿前軍找上了自己家門,連罪證都準備好了,抓人的抓人,抄家的抄家,利利索索有條不紊。
不過這一次熙和帝的手段卻比上次處理睿王黨溫和了不少。除了依律處置了幾個大家主、懲治了一批違法亂紀的紈絝之外,並未過度株連,也並沒有說不許他們族中的子弟再讀書科考或者參軍入伍,連家產都在清查之後返還了大半,隻沒收了違例逾製的部分,明顯為東宮留了很大的餘地。
又聽說薑家被抄那日,熙和帝恰好龍體抱恙,太子應召入宮侍疾,一連幾日都沒回東宮。那幾日入宮見駕的人回來都說,陛下一改往日裏對太子的嚴苛態度,言談溫和寬容,太子殿下則鎮靜恭順,低眉順目地為父親端茶送水,彼此毫無嫌隙,好一副父慈子孝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