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慈睜開眼,腳邊一個衣不蔽體、渾身浮腫的小孩,兩眼發綠地盯著他的手。那目光猶如絕食幾日甚至連米水也不曾攝入,或者上一刻剛從餓鬼地獄重返人間。
賀慈下意識倒退兩步,倒不是被嚇到,隻是擔心小孩撲上來或者怎麼樣,反倒被自己踩了一腳。
即使還沒反應過來情況,他知道自己是很高的。
見賀慈懼怕似的後退遠離自己,小孩垂下眼,喉嚨無法忍耐地,即使空無一物、幹澀地要皸裂開,也宛如試探地吞咽一把。他的聲音也很沙啞,一點孩童的清脆都沒有,“……您不願意給了麼?”
給?……給什麼?
賀慈環顧四周,略微茫然。
這是一個不足十平方米的破土屋,起碼荒廢了得有十幾年。
隨處可見大片大片土坯脫落,腐朽生鏽的器物,分明是撿來的鍋碗瓢盆,和不知何時途徑的遊人丟棄的物件堆放占據了一處角落。
即便有打掃過的痕跡,仍無法掩蓋淩亂。
而在這間嚴格意義上應該被稱為“危房”的小黑屋中,看上去最頑強的一麵牆前方,眼前的小孩窩身於一大堆稻草裏,稻草不知道是從哪裏來的,冒著隱隱的焦味,邊緣蔓延到大半都是焦黑,讓人一看就能想象出,它們是如何從火焰中被搶救出來。
小孩再次抬頭仰望賀慈,他很會察言觀色,見賀慈視線和注意力回到自己身上,微微支起身體,像是渴望他再動動惻隱之心,抿著蒼白的唇開口:“……大人,我知道水放了兩天,不太新鮮……但是,這是我能與您交換的唯一東西了。”
賀慈的心裏突然升起了不好的預感。
迎著清澈而懇切的目光,他忽然生出了一絲尷尬和莫名的扭捏。僵著臉,蹲下身,也不先去想自己為什麼會渾然無知地站在陌生的地方,將提在手裏的袋子放在孩子麵前的稻草上,賀慈幹巴巴地說:“給你了。”
果然,小孩的眼睛一下子明亮起來。
他額頭頓時冒出汗,似乎不敢相信這人不再戲弄自己,半晌,才有點慌張地,目光在賀慈和袋子之間來回巡視,臉漲成紅色,結結巴巴地說:“謝謝大人!”他用黑漆漆的手將袋子攬到自己懷中,愣愣地看了半晌,才無意識地露出一個天真無邪的笑。
“……”
賀慈這才確定,他真的與這孩子約定用水交換袋子裏的山楂餅。
見小孩用手在“衣服”上擦了數下,小心翼翼地去解袋口的細繩,他頓了頓站起身,打量了一圈土屋,向門口的方向走去。
他一走開,小孩明顯自在了許多。
小孩微微低垂的眼神一暗,於昏暗中偷偷斜瞥留意著不遠處那道高大修長的背影。
擔心那人再度反悔收回食物,他毫不猶豫打開袋子,一手傾倒一手托著,控製動靜盡可能將餅塞進自己用以保暖的稻草之下。
不同以往聞半個時辰食物的氣味,直到香氣消散,再放進嘴裏小口小口地咀嚼,現在的他,已經顧不得“講究”那麼多了。
“鏗——”
破土屋的大門處,一塊由於腐朽爛裂,而被林場主人嫌棄丟棄的沉重無比的木板,被青年輕輕鬆鬆地舉起幾厘米,放到一旁,空出足夠容納一個健壯的成年男人側身通過的通道。
小孩未來得及多想,立即被湧進來的風雪吹得渾身一激靈,埋下頭哆哆嗦嗦藏進稻草中。在他生出對方又故意給他苦頭吃的氣悶之心時,那木板馬上被移動著,將室內堵得嚴嚴實實,下一刻,隻剩下些許殘存的寒氣。
小孩不由地心中一喜——
居然又出去了!
待門一合上,他立即爬而躍起,在破爛側方,鍋碗瓢底下,和覆蓋角落廢物的破布下,將山楂餅撒得到處都是。他伸進食物布袋的灰黑小手止不住劇烈地顫抖,牙齒死死咬著慘白幹裂的嘴唇,把激動的喘息壓回嗓子眼,也不在乎難得幹淨溫熱的食物染上髒東西了。
若是在進嘴前被勒令收回……
他經曆過竹籃打水一場空。
這麼想著,小孩不由猛然打了個戰栗。
圓圓的山楂餅近在咫尺,毫無顧忌地泛著甜蜜濃鬱的香氣,在數九寒天的冰冷空氣中橫衝直撞,一頭闖進他早已匱乏麻木的鼻翼。
也許是剛出爐不久,山楂餅在冰天動地的季節仍保存著微熱的溫度。
這個季節連野果也摘不到,而他已經好久沒有進食了。
黑暗中,小孩不住地吞咽口水,眼睛發出狼一般的綠光。
攥在手裏的袋子已撒了大半,他正艱難地抵禦著本能,遲疑全部藏起來,還是留下一半,防止那人發現不對,突然,門外傳來腳步聲。
青年回來了。
長久以來四處流離顛簸的生活,讓小孩在稍微記事的年紀,就能敏感地察覺到十米開外人的腳步聲。
更何況屋內死寂,唯獨凜冽的風雪徹夜喧囂,來人又沒有控製聲音的意思。
小孩赤著腳奔向自己的草窩,緩衝的打了一個滾,幹刺粗糙的稻草劃傷了他浮腫的皮膚,他隻是一聲不吭,伏在草上。
賀慈走近時,袋子已經空了一半。
他剛剛出門去,也是出於察看周圍環境,以及猜到小孩要做什麼而采取的體貼。
未曾想,這間搖搖欲墜的土屋,經過小孩簡單的改造,塌了頂、破了的窗都用幾層老舊木板重重疊疊地頂住,幾處照顧不到的“多水”之地下方,則布置了五六個灰撲撲的土盆,居然真的扛住了風雨飄搖、雪窖冰天,卑怯蜷縮在一片望不見盡頭的淒楚墳地中。
而不遠處殘敗零落的林子裏,居然有個人,身子半埋在厚重的雪中。
簡堯奔過去初略一看,屍體已經硬了,似乎是凍死前也沒來得及進入土坯屋。
心裏懷著一堆雜七雜八的念頭,賀慈步入屋內,拖上門,走近稻草堆定睛一看,剛剛拿到山楂餅的小孩,眼中正蓄滿了透明的液體,動作遲緩往嘴裏塞著食物的同時,眼神難掩驚懼地仰視自己。
——裝的。
一個念頭幾乎是同時出現在腦海。
但不妨礙賀慈心裏充滿了詭異的不自在。
他不知道自己在這之前對這孩子做了什麼,但大抵是欺負得很厲害,才讓對方這麼怕他。
雖然對方成熟的不像賀慈認識裏中,這個年齡段小孩該有的樣子,但終歸是個孩子。
對弱勢群體的同情讓賀慈想要照顧對方。“我來喂你吧”,他想這麼說,可鬼使神差的,他也能感知到,這孩子一定不會願意。
或者說,他會警惕眼前這個“大人”是不是心生悔意,要收回他好不容易得來的食物。從那雙止不住哆嗦的手就可見端倪。
於是他逼自己視而不見。
他褪下外袍,扔到小孩身上,“……太冷了,你穿那麼少會發熱。剛剛……做的那些事,是我不好,我向你道歉。”
“嗬嗬……”小孩被他劈頭蓋臉砸了一件衣服,掙紮了半天才探出頭得以喘氣。
深深吸了兩口氣後,漆黑的眼瞳中淚花已經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蘊滿複雜的情緒,望向他。
“……”
歎了口氣,他頭痛地揉揉太陽穴,舉步走到離表現得瑟瑟發抖的小孩最遠的的牆角旁,坐下倚著,闔眼休息。
他什麼都不再說,像隻是在風雪天,與小孩平分一方屋簷的陌生人——他也是那麼認為的——對耳畔漸漸消匿的抽噎聲置若罔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