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魏元康七年正月元朔間,寒天墜雪,冰封千裏。
朱紅燈籠亮堂高掛街頭,聲聲爆竹裏,挨家挨戶蒸著屠蘇酒、飄著五辛盤的香味兒。
晚些出門祭祖時,還能瞧見上街處還有幾個戲班子遊行,這些戲班隸屬官府樂坊,逢年過節專門為那些窮的揭不開鍋的人家搭台戲開鑼唱。旦角們一身行頭,立於台上揮舞著雪白水袖,蓮步生風,婀娜移位。
花燈笙歌滿,銀花樹樹飛。
盛京還滿滿沉浸在慶歲年禧的一派新歲喜悅之中。
因著年節的緣故,全城城門戒嚴關緊。
一個穿著粗麻布襖的黑漢雙肩挑著扁擔,欲往城外去,卻被舉著火把的門兵推了回來,隻得一邊往回走,一邊跟身旁推著餃子鋪車的老漢閑聊:“今兒個去五坊,路上倒碰見了一輛馬車,那般精貴雕刻,是有什麼貴人來京了?”
老漢從兜裏的旱煙袋中慢吞吞摸出一支舊煙鬥,碎幹草一縷縷在星火裏燃起來。
他“滋滋”嗦上一口,騰起的煙霧不肖一會兒消散在幹冷的風中:“有什麼稀奇的,可不就是郊外住了快兩個月的那位能人異士?也該來了,人家哪能被怠慢”
黑漢搓了搓粗糙紅腫的手掌,摸摸幹裂烏黑的唇角,澀澀一笑:“人各有命啊”
除卻黑漢言語之間的酸意,先前那老漢的一席話卻大有說頭。
去歲離除夕一月有餘,恰有一位西昆侖山修道術士出關下山,此人領著幾個徒弟從西昆侖山底啟程,帶著一攬馬車的八卦圖、指靈盤和燒骨書,一路氣勢浩浩蕩蕩,上京求見當今大魏皇帝宣和帝。
這道士乍現盛京之時,身著一襲素袍長襖,發髻別著一支竹簪,手拿拂塵,身背一口寶劍,端的一副風骨翩翩。但他未著急四處求門路,反倒在京郊一處風雅至極的小莊子住下,身旁隻跟著那些小徒弟,平日裏也未接見結交任何人。
常常有鄉野的賣貨郎路過此莊子,瞧見這古怪的道士坐在莊子前的一處壇台前,左手握捧墨書,右手青煙攏起,風起雲湧,仿佛仙人臨世。
不過多時,一篇不知源起的佐賦,堂而皇之被貼在鶴台樓下的榜文牌上。
無人知曉這篇佐賦是何人所作,眼見圍在榜文牌前的人摩肩接踵,愈發躁動起來,直直驚動了京兆官府。前來的官差爺一舉揭了這一紙薄文,層層往上遞查,惹得當朝議論紛紛。
這篇佐賦在開篇便大膽言稱,太極八卦圖的方位長久異動,天宙黯淡,紫微九連珠接連下沉震蕩,星象混沌,皎暉淡漠,隱隱有被壓之勢。
一紙不過兩三百字,所言之事皆是如今大魏朝的困境之處,字字珠璣。
適逢北戎宮廷政變剛剛落下帷幕,逼父退位的新王即刻登基。這位新王野心勃勃,試圖大展宏圖拓展疆域,遂與大魏朝的百年和平的來往關係,驟然開始變得有些耐人尋味。
而臨海的南蠻又被大魏前朝餘孽牢牢控製著,虎視眈眈著南邊幾座貿易昌盛安居富庶的城池,時而不斷舉兵進犯騷擾。大魏已在南蠻手下吃過多次敗仗,割讓了三座規模不小的城池。
大魏的夾在南北之間,在局勢尚未明朗之際,舉步維艱。
宣和帝正為著這些事一籌莫展,忽的聽聞這位聲名鵲起的昆侖山道士,又有那篇佐賦作伴,遂立即召見了他。當今聖上喜好研討長生之術多年,聽聞這道士的章法厲害,便不緊不慢地磋磨了這道士許久。
在那道士殷勤呈上了幾枚秘製仙丹之後,便日日召見他於宣明殿,在國庫緊巴之際,依然在皇宮之中大動幹戈為他造了一座閣樓,供來修道煉丹。
這道士終於在正月新歲裏,被宮裏內侍好生抬進了宮,之後不知使了什麼法子,果真極快取得了宣和帝的信任。
帝王的信任意味著至高無上的榮譽,宣和帝賜了那道士“虛清”的禦號,令他日日卜卦監測國運。
適逢寒食節將至,這道士受帝王之邀,在天家祭祀聖地珪山之巔,作了一場法事。那場作法招來了一場聲勢浩大的濃雲墨雨,蒼穹之間好似裂開了無數道巨口,靈澤轟鳴間,滂沱傾瀉於人間萬物。
寒食節後,大魏盛京東南一隅有個千年古井,古井旁有棵枯死百年的梧桐老樹一夜逢春,參天的枝椏原是枯萎落敗,已經多年未曾生機勃勃過,但不知怎麼,某夜之後,猝然間開滿了璀璨奪目的金色葉子。
坊間驟然間開始盛傳一句垂髫小兒的童謠:世有女媚媚,繞龍送清霄。
此後不久,盛京裏皆在熱議此事之時,一日傍晚之際,那勇安侯府邸上空,霞光萬道,雲端盤旋著一隻玄鳥金凰的虛像,久久不曾散去。
此道士在上貢的監世卦中,直指近日測算的泰卦,象陰陽交感,地天通泰,大吉大利。
勇安侯裏有女為驚世鳳命,且此鳳命可安盛世,定疆寧!
宣和帝大驚失色,隨後暗中派人去探此事虛實。
說來這勇安侯府的祖先,初始乃是跟隨開國始皇帝縱馬打天下的驍勇善戰之人,奈何故去之後幾十年裏,勇安侯的幾代中竟是再難得出色的將門子弟。
因著大魏逐漸形成的重文輕武傳統,其中一兩代勇安侯家主一時糊塗,便做主偏向了朝中文臣之列,再難拾武骨。遂一沉再沉到如今,在盛京這種一塊牌匾砸下來十個裏麵九個權貴的地方,沒落已然成定局。
然而先帝還在時,前北戎王曾千裏之外送自己胞弟烈王的嫡子來盛京,善言為向大魏“求學問路”,實則是當時北戎為討好大魏而舍棄一枚政治棋子,而這枚棋子便是那還不過十四歲的烈王世子。
先帝在位時是個好聖賢德名的,遂為了維持世人對其美譽稱讚,做主將勇安侯府大房的嫡長女,賜婚給了前北戎王的親侄子,效仿古事,善曰“秦晉之好”。
這位前北戎王的胞弟烈王,在先帝下旨賜婚後不久,便因突染惡疾去世。
北戎多是遊牧之族,倫理風俗開化得不如大魏早,本不講究中原的守喪禮儀。但這位來自北戎的烈王世子因著來魏學禮守孝緣故,言辭鑿鑿,上請折子懇請將賜婚推遲到兩年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