召臨十五年,三月初二,春。
昨日才下過雨,官道泥濘,思寧手裏提著一個籃子,一蹦一跳地躲開路邊的水坑,鞋襪上濺了不少泥點,她不甚在意,隻是將手臂抬起,把那籃子抱在胸前,護住了。
天剛蒙蒙亮,早市還未開,她提前站到自己的攤口,將懷裏的籃子放到潮濕的木板上,或者,那隻能說是一個木條,細細一根,架在兩塊方正的大木板中間,那是其他人的攤位。
她將蓋在籃子上的粗布掀開一角,露出一顆一顆大小不一圓滾滾的雞蛋。
其他攤主也陸續到了,有些拖著板車,上麵琳琅滿目都是新鮮摘下來的蔬果。她知道,那些都是林府的小廝,一身短打裝束,黑色的鞋襪將身上的苧衣與泥水隔絕開來,即使是麻衣,也是她肖想不來的。
鼻尖傳來肉香,她循著味道看過去,果然見到一個身著灰色麻衣的矮個子男人,挑著擔子走過來了,看見她兩眼一彎,笑眯眯的。她將身前的籃子拿下掛在臂彎,然後將那根木條也拿下,握在手中,往旁邊讓了一步,說:“您來了。”
那人笑著點點頭,從她讓出的位置走過去,將擔子上的東西取下,兩個稍大一點的籃子,用白麻布蓋著,她知道裏麵裝的什麼,咽了咽口水。
矮個子掀起一角,熱氣“呼”地竄出來,那肉香更濃了,他從裏麵拿出一團白乎乎的東西,往她身前遞了遞,她連忙擺手:“我不要。”
似乎料定是這樣的結果,那人還是把東西往她懷裏塞,她遲疑一瞬,接下。肉香撲鼻,她輕輕嗅了嗅,從胸口找出麻布,將那東西小心翼翼包住,放進自己的籃子裏,用另一半未掀開的布將它蓋好。
天光微亮,這個小小的早市,已經開始有了吆喝聲。她將那塊木條重新搭起,比剛才的位置要靠前,將籃子架上去,泛白的蛋殼正對著官道。
這條道直通城門,隻有早上這一會兒才開放攤位,卯時三刻一到,城門大開,早市就散了,取而代之的,是臨街的商鋪。
衡州地處關塞,再往南就是南梁的屬地,隔著一條江,喚作“淚河”。每逢戰事,這條河上總會多幾具浮屍,有人告訴她,那是戰死沙場未歸人的妻兒,將淚水流幹了,再投河自盡。
自她到這兒以來,隻有過一場戰事,不過半年,可她卻天天盼著下雨。戰中,水糧是必需品,家中沒有水井,隻能接一些雨水來吃;再然後,就是去那條江邊打水,她隻嚐過一回,總覺得那水泛苦。
不想再嚐第二回。
聞著肉香,她有些餓了,揉了揉肚子,昨晚出門的時候喝了一碗糠粥,有些剮人,不過她已經習慣這樣的難受。
矮個子男人將自己的東西擺好,看她還沒吃,伸手指了指籃子裏的那塊隆起。她搖了搖頭,琥珀色的眸子裏印著天邊的一抹微光,太陽,就從那裏升起。
男人歎了口氣,站在一旁。
街口來了兩個人,個子稍高一點的,一身鵝黃長裙,隻在領口和袖口處繡了幾朵黃色的小花,她看著那花走到麵前,才想起在何處見過。那是她去山上給母親尋藥時常見的一種,卻不知叫什麼。
“請問,這雞蛋是生是熟?”清亮溫婉的聲音響起,她抬頭看去,眼前這人比她高出半個頭,皮膚嫩得能掐出水來。
“嗯?”一隻白淨纖長的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她回神,將粗布完全掀開,露出滿籃的雞蛋,五指並攏,劃出一道無形的線,道:“左邊泛白的是熟的,右邊是生的。小姐,您要哪一邊?”
“那我都要了。“小姐伸出手,一袋錢落在手上。
她看著那小姐打開錢袋,拿出兩顆碎銀,“這些夠嗎?”
慌忙擺手,“不要那麼多。”
那碎銀已朝她砸來,她隻得手忙腳亂接住。
旁邊梳著雙髻的丫鬟微微蹙著眉頭,語氣裏透露著不耐煩:“給你就拿著,小姐每回來,都沒少了你的,也不見得你有何長進。”
小姐轉過身去,伸出食指點了點那丫鬟的眉心,“口無遮攔。”
那丫鬟連忙住嘴,從她手中接過籃子,恭敬站在一旁。
這一年以來,早市的生意全靠林府獨女林碧柔撐著,衡州人人都知,這位小姐最愛逛早市。若來得早,就會大包大攬全部買下;若來遲了,也會將剩下沒賣完的一一買下。
眾人每天清晨等的就是這一位貴客。
今日,運氣好,不過開市一會兒,林小姐就來了。眾人摩拳擦掌,等著她走到自己攤前,好得點賞錢,早早回家。哪知,這林小姐今日就買了一籃雞蛋,轉身就走,也沒到林家的攤位前看看,徑直打道回府。
林府的小廝站在攤位前,抱怨:“今日,隻怕是沒有肉包子吃了。”
剛剛還站在攤位前盯著林小姐背影的思寧回過神來朝那走遠的小姐跑過去,林小姐旁邊的丫鬟轉頭一看,叫道:“欸!小姐,她來了。”
“小姐!林小姐!”思寧追過來,站定,胸口起伏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