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太無聊了,所以喜歡捉弄人。
京城裏,夏日的雨水總是很足,昨天剛下了一場,今日的空氣裏還飄著雨絲,和著那老樹上的蟬鳴聲,這個京城都是悶悶的。
街上來往的人少,小販吆喝地也不是很賣力,所以一連串有節奏的馬蹄的聲音就顯得格外突兀。馬兒卷起沉悶的空氣,像一陣風似地停在紅袖坊的招牌底下。
一個侍衛模樣的人翻身下馬,拎了個食盒就往坊內走,走到門口被一個姑娘攔住。
“沒到迎客的時候,薑公子怎麼一個人過來了?”
姑娘的聲音婉轉動聽,像是有千雙手撩撥著人的心,奇癢的很。
那薑公子也不回話,將食盒推送到了姑娘手上:“江南新采摘的荔枝,加急送過來給嫿兮姑娘品嚐的,我家少爺二月十七的生辰,萬望嫿兮姑娘能賞臉入府演奏。”
說完話,薑公子也不做逗留,翻身上馬,速速離去了。
姑娘望著薑公子逐漸遠去的身影,嘴角似是微微上揚了些,轉手將食盒遞給了身後的人:“都聽清楚了?”
身後的姑娘接了食盒,細聲細氣地答了聲“諾”。
蓮步輕移,繞過雕梁畫棟的大堂,攀上滿是華麗錦緞的階梯,再穿過珠簾重重的走廊,推開木雕的雅致小門,往裏又走了幾步,停在了玉石打造的拱橋前,纖纖細手換了鞋子,踏上玉橋,走進橋後的竹林山水裏。抬眼間,有座亭子翼然於那隱秘的湖心。
樓中亭,風雨不擾,烈日不擾,琴音不止。
京城中最喧鬧之地的最靜謐所在,不是誰都能到這裏來的,縱使是權貴多如牛毛的京城,能入內的不過十數。四年前打造它的時候,揮擲黃金千量,唯住一人。
推門入室,重重簾幕將整個房間蒙上一層飄渺之感,屋內四角處的香爐彌漫著齊香,濃鬱又淡薄,讓人禁不住飄飄欲仙。屋外的潺潺流水聲和好似天際的琴音夾雜在一起,將一切映照得美輪美奐,好不虛無。
芊芊細手撩開簾幕,將食盒恭送致前:“姑娘,這是劉公子派人送來的荔枝,他讓奴婢問您,二月十七他的生辰,姑娘可否賞臉去府上為他慶生。”
簾幕之後的嫿兮姑娘聽完,側目一笑,從輕紗鸞幛間伸出一隻玉手,拿起一顆剝好的荔枝,滿是魅惑的聲音繚繞在整個房間:“晴兒去回了那劉公子,我會備著焦尾和念白先生新譜的曲子準時赴會。”
晴兒又細弱地應了一聲“諾”,退下了。
腳步聲遠去,嫿兮皺起了眉頭,急忙吐了嘴裏的荔枝。
滿京城的人都知道,紅袖坊內有位嫿兮姑娘獨住在那隱秘的樓中亭,但是卻沒幾個真正瞧見過的。據說有著天人之姿,傾城之貌,一笑便可勾魂索命,自拔不能,琴技也是如高山流水,餘音繞梁三日而不絕。
可世人不知,嫿兮姑娘的皮囊還是原來的皮囊,裏子卻早就換了個人,此時正忙著漱口,淡去那口中濃濃的荔枝味。
這個嫿兮最不喜食荔枝的。
數天前,本已死亡的白纖塵,再睜眼時,就發現她自己置身於這美輪美奐的樓中亭。腦海中全都是一個與她同名同姓,卻生不同時的女子的記憶,那個記憶裏麵有那個女子一生的故事。
女子一生輕飄的要命,本是官家小姐,卻因是外姓孩子,不得寵愛,便被送入了宮,當了質子。若一直是個質子,也沒什麼,無非就是將養在皇宮的四方天兒裏,蹉跎半生。偏偏宮內大亂,於是就又被選去當了死士,好不容易從那個死人堆裏麵活著出來了,又成了紅袖坊的嫿兮姑娘,變成了殺人工具,在這煙柳之地活成了一個人人懼怕的厲鬼。
自從來到了樓中亭,白纖塵就時常在夢中一遍一遍回望那些充滿鮮血的記憶,而最後,總是驚醒於嫿兮生命最後的樣子。
白纖塵不喜歡嫿兮這個名字。
“既姽嫿於幽靜兮,又婆娑乎人間”
何如,何如?
宮外的京城歌舞升平,一副太平安逸之景,而宮內早就是腥風血雨。
宦官薛應付把持朝政、盤剝百姓、任人唯親。外戚何玉術,何皇後的父親,連同整個士人集團也虎視眈眈。隻有當朝皇帝蕭表無心朝政,喜好詩詞歌賦,醉心美色與音律。
前朝、後宮早就是昏亂不堪,大祁五代基業,盡毀於朝夕。滿朝文武,隻剩下一些一路跟隨先帝的老臣還將大祁的未來放於心上,然而他們一手教導出來的大皇子蕭伏南,早就被送到邊關領兵,流放於邊境。
時局世事如此,她又如何於動蕩的年代活得坦蕩利落呢?攪弄著窗邊的魚池,白纖塵靜靜地看著豔紅的錦鯉在池中遊走,躲入荷葉底,不見了蹤影。
無月的夜裏,紅袖坊樓頂的夜明珠照亮了整個城北。如同黃昏般美妙的光漸次從樓頂亮起,將夜晚的城北掩映的華美絕倫。樂聲起,舞初上,夜晚的京城是紅袖坊的主場,賓客往來,絡繹不絕,綾羅綢緞,觥籌美酒。
白纖塵穿上了豔色的衣裳,端坐於樓中亭,當雕著仙鶴的銅壺滴漏流盡,大堂、雅間無處不靜謐下來,琴音起,繞梁不絕。這是嫿兮的固定出場,也是紅袖坊的金字招牌,不見其人,但聞其琴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