邯國之都是為荻城,周圍七百裏為王畿。其中有城十五,村莊百又廿,稷阪村便是其中之一。
稷阪村位於稷阪山下,乃三王姬邯疆封地,平日由村牧管轄,每年定期向王姬府納貢。村裏滿打滿算三十來戶,祖祖輩輩都是埋頭在田裏刨食的。而今諸國久經戰亂,民生凋敝,稷阪村也稱得上地廣人稀了。
村子東頭住了個叫菖母的女人,是個頂頂好福氣的。前些日子因為她家男人給她生了第十三個孩兒,村牧為表嘉獎,賞給她一公一母兩隻雞,她們家可是村裏第一戶養雞的人家。
但凡村裏有兒子的都想把兒子嫁到她家去,聘禮不用其他,給隻將來能下蛋的雞崽就行。幸好她家女兒多,雖說前些年饑荒餓死了三個,但也有五個立住了。除去早早成親的兩個大女兒,老三今年已經十歲,到了可以相看人家的時候。
此時正值盛夏,正午裏太陽毒得很,連蟲子都被曬蔫,偶爾半死不活地鳴叫兩聲又懨懨躲了懶。鄉間田埂上更是半個人影都見不著。一隻田鼠也趴在田邊草叢裏躲蔭涼,突然它立起上身,警覺地瞪著兩隻豆子似的眼睛四處張望,下一刻細腿一蹬,飛也似的逃走了。
一隻小手啪嘰一聲拍在田鼠方才停留的地方,手上皮膚黑得和土地難分彼此。另隻手使勁揉了揉鼻子,結果沒忍住,打了個驚天動地的大噴嚏。
女孩拖著兩條晶瑩的鼻水,也顧不得拿手抹,縮著脖子賊頭賊腦地舉目四顧。見無人驚動才拍著胸脯長呼出一口氣。這著實是個難熬的夏天,別說村牧和田監,就連奴隸農婦們都不敢在這正午烈日下出門,否則回頭中暑幾天下不了地,那活計可就沒人幹了。
眼見四下無人,女孩從草叢裏爬起身,撒開丫子衝到田地裏,兩隻手拽住綠油油的菜秧子往外拔,赫,竟紋絲不動!
女孩發了狠,肚子也適時地咕咕叫起來。她兩臂繃直身體後傾,齜牙咧嘴使了吃奶的勁朝地上一坐。隻覺手下頓鬆,她就著力道狼狽地打了個滾,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懷裏抱著一顆圓滾滾沾著泥渣的甜蕪頭。
女孩卻不顧此時的灰頭土臉,她一咕嚕從地上爬起身,依法炮製地又拔了幾顆,用衣擺兜著係在腰間,猴似的竄進林子裏,三兩下上了樹。直到此時她緊繃的一口氣才鬆懈下來。
餓到此時根本顧不得髒,女孩掏出蕪頭洗也不洗就大口啃起來。蕪頭裏麵帶著甜味,是村牧種來熬糖的。熬糖剩下來的甜渣用來喂狗,村牧家的兩隻大黑狗長得膘肥體壯,狗腿比她的大腿都粗。
這狗膽包天敢偷到村牧頭上的女孩便是菖母家的三女兒,名喚陽七。庶民沒有姓氏,她出生前阿父夢見天上團團一個太陽,又在家裏眾姐妹兄弟中排行第七,便起了陽七的名字。
陽七雖被垂涎她家雞崽的村民惦記,但本身還是一團孩子氣。枯黃的頭發紮著兩隻小揪揪,辨不出原色的麻布袋上掏了三個洞,拿根草繩一紮,就算是衣服了。她們村裏人雖非奴籍,但也著實不比奴隸高貴多少,城裏人都稱其“佃民”或“野民”。她們並不擁有土地,隻靠著代代為士貴耕種換取一口/活命糧。
除去給佃民們耕作的公田,村裏還有一部分是隻給奴隸們耕作的私田。私田大都精耕細作,有些是供給王姬府吃用的細米菜蔬,有些是種植草藥花卉香料,陽九方才偷的甜蕪頭就是王姬府熬糖的來源之一。
私田乃村牧直轄,若在他人,恐怕借個膽子都不敢偷到太歲頭上。不過陽七天生就是個不知害怕怎麼寫的小丫頭,她餓得厲害,眼前又有填飽肚子的吃食,從清晨一直熬到正午時分才動手,幾番計劃,又不僅僅隻愚莽了。
填飽了肚子,陽七眼睛一閉,就勢在樹杈上困起覺來。一覺從正午睡到日落,陽七是被一陣喧嘩聲吵醒的。
稷阪村中不知歲月,除了村牧又納第十七房小侍,就是奴棚開門配種。除此以外一年到頭難得發生幾件新鮮事。
陽七用手在額前搭了個涼棚,遠遠看見一支隊伍從視野盡頭緩緩走來。隊伍極長,稀稀拉拉地排成一條扭曲的黑線,陽七眼睛都數花了也數不清究竟有多少。隊伍為首正是稷阪村村牧,她此時一改平日裏趾高氣揚的大王做派,弓著快要折斷的老腰,不停地回頭和身後女人陪著小心。那女人身穿藤甲腰佩銅劍,一副武官打扮,此時卻理也不理村牧,對著身後幾名兵丁一揮手,兵丁們便撒歡似的衝向隊伍混亂的肇事者。
不多時,綿延的黑線中衝出一高一矮兩名男子,踉踉蹌蹌地朝著陽七的方向逃過來。
陽七見此嚇了一跳,連忙往樹影深處躲了躲。此時她已認出遠方蹣跚而來的正是押奴隊,而其中被鞭打驅趕的人群便是戰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