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州夏末的夜晚已有些涼,蟄伏在樹上的蟬間或半死不活地叫上幾聲,有遠處宮宴隱隱約約傳來的笑語歡歌映襯,夏公公愈發覺得自己這個差事倒黴,也更覺得身邊一言不發的元簪筆十分地沒有眼色,沒有眼色得幾乎不知好歹。
興許是通往靜室的這條路上鮮有什麼人,這個在宮中生活了數十年的老太監失了大半謹慎,道:“元將軍此舉,怕是要引得陛下不虞。”
何止不虞,在元簪筆開口之後,整個大殿寂寥無聲落針可聞,夏公公偷偷看過皇帝的臉色,雖沒有明顯怒容,卻已麵無表情,若非元簪筆對梁一戰與國有功,又家世清貴,恐怕這關押重犯的靜室今夜就要再多一人。
元簪筆偏頭聽他說話,微一頷首,並未回答。
魏帥一戰大破梁軍,梁國主李承祀修書乞和,願稱臣納貢以修兩國之好,陛下允諾,大軍班師回京,宮宴之上論功行賞,問及元簪筆,少年將軍起身,道:“臣想求陛下赦免一人。”
皇帝麵帶笑意,示意元簪筆說下去。
淮王一貫散漫風流,聞言調侃道:“小元將軍莫不是瞧上了哪家沒入罪籍的女眷,”這樣的事不多,但也不少,除卻有重罪者不能赦免,樁樁都成了美談佳話,“小元將軍,你思慕的那位佳人有什麼過錯?倘若隻被家人牽連沒為官奴,此種小事不必這樣鄭重,”他朝元簪筆眨了眨眼,“你私下同陛下說不是更好?”
皇帝待淮王親厚,點頭道:“要真如承平所說,這樣的賞賜就太輕了,”他不似帝王,倒如一尋常長輩,“你好好想想,換一個。”
至此宮宴上的氣氛都算得上其樂融融,夏公公多年不見皇帝這樣高興,連帶著鬆了口氣。
然後他就發現,自己這口氣鬆的太早了。
未穿甲胄的將軍輕衣博帶,跪下時脊骨卻挺得筆直,不同與中州嬌生慣養的世家子般的清雋柔和,還沒二十歲的元簪筆顯現出的唯有邊疆沙場中打磨出的冷硬,他道:“這人因家中緣故獲罪,並無過錯,”他算是回答了皇帝與淮王的問題,“寧佑十年被囚於靜室,時年不足十六歲。”
宮宴人聲驀地消失,不知緣故的樂師尚在彈琴,因陛下欣悅,殿中陪侍之人皆賜酒一杯,佳釀酥軟了美人骨,皓腕纖細,彈出的琴聲也是柔軟的。
元簪筆就在這樣輕柔的樂聲中平靜陳詞,落在他身上的視線卻能砭骨。
淮王爺憐香惜玉,瞥了酒醉的樂師一眼,美目朦朧的女子如夢初醒,倏地放下彈琴的手,醉酒才醒,方覺得夜涼,驟然出了一背冷汗。
夏公公簡直不敢想皇帝先前的臉色,元簪筆年少有為不假,不知輕重亦真,通往靜室的路上鋪著陳腐多年的枯枝敗葉,踩上去的聲音與宴上樂聲可謂天壤之別,元小將軍本可在殿中飲酒取樂,聽同僚恭維奉承,在今夜之前他不知成了多少公卿心中的佳婿,今夜之後……還要看陛下的作何反應,朝中能臣眾多,性情大不相同,如元簪筆這樣不遺餘力不知死活地給皇帝添堵的,以前還從來沒有過。
夏公公道:“元將軍久在邊疆大概不知,寧佑十年的事朝中一向不提,”他語氣中多了幾分不解和埋怨,“喬家謀反是蓋棺定論的事,就算陛下寬仁,未殺喬鬱,元將軍也不該這樣莽撞,朝陛下要個罪臣的兒子。”
元簪筆垂眸不言。
夏公公不知道他被自己的話唬住了,還是心中不以為然,他看元簪筆的眼睛,隻能看見一片漆黑的淡,就是淡,什麼都沒有,與其說在思索往後,倒不如說是在……發呆。
夏公公此時心中倒生出幾分異樣的好笑來,難道威震四方的魏帥竟然教出個傻學生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