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人語而作《簷客讓酒·暗翳微時於央安贈君》:“昔年舊事掩臣下,劍快詩哉抒豪情;恣意又能換幾許,桀驁何久卻不傷?”
是夜,月下朱門爍。
俠者高坐簷脊,膝放長劍彈鋏,叩指鋒飲一啄。
紅鬃鬥篷客把酒俯首,賞看天井內細影如藻、石上斑駁浮光皆碎。
青磚表麵爬滿了歲月的裂痕,小小庭院四周點綴著三兩片稀疏竹叢。
欲滴的青翠,在竹葉尖上顯得不清不楚,舒伸得約有半人高的竹枝戳在牆麵,引著人將目光移向上方的夜空。
月如盤,牆外突漏的衡門紅得灼眼,通天似的兩根朱漆棱柱架著一條高懸的橫梁,盡顯簡單而原始的美感,卻被低壓的屋簷陰影擋住了大半。
那屋上脊簷如鰭,吞脊龍獸在吞牙揚尾,盡見張揚狂囂的姿態,年頭過久、微有紫意的瓦片,尚帶層斑駁的釉麵,守護住飛翹的四方角簷。
簷下懸絲垂鈴,一兩片因歲月流逝而變得幹裂枯黃的箋紙,墜在青綠銅鈴的片舌上,隨風聲而徐徐搖晃,似是念念不忘的回響,又或是回想?
數幾載崢嶸,又複幾載隱憂,由昔日地朝遺都的授荼宮,到如今後州首府的央安城,這其中諸多蕩氣回腸的故事,人們都已忘記太久。
今時是故人相對,顧之無言,惟欠一縷所思,摻了些許鄉愁,於這廢墟上重建的新城裏,擬作半場戲折,盡抒心中懷舊。
“你我未見,已經有十年了吧。”
俠者停下所彈的劍曲,手指撫過一旁的鬥笠,深沉夜色落在他的臉龐上,讓人隻能依稀辨出一個年輕的輪廓。
“這十年,風平浪靜。過往亂世的餘燼,都已被曆史抹淨。可是你我,卻為何還不能接受眼前這一片歌舞升平?”
領口周邊縫綴了細長紅鬃的鬥篷客,此刻才願意抬頭仰望自己曾經的故人,之前他披戴著的風帽自然落下,露出一張蒼白得有些過分的麵孔。
十年未見,曾經貪蜜嗜甜的少年郎,如今都已長成了頂天立地的大好男兒,他們能夠依憑那幾手快迅逼人的劍術,獨活於城郭陰影中。
“為何要接受?又要接受什麼?”
夜如鴉,月正滿,風華盡付沉聲處。
俠者低頭按劍,隱約間可見他眉梢微動。
原來,那張籠罩在夜色裏的麵孔,已於月華的洗滌下,逐漸變得清晰起來。
“晟惑。”緩聲叫出鬥篷客的小字,俠者深吸一口氣,才敢對上故友的眼眸。
風幽幽,吹來兒時的瑣碎回憶,那同樣是一個燈火通明的夜晚,兩個各捧著小半盅桂花酒的小小少年郎,並肩倚坐在高高的門檻邊上。
青磚素瓦的庭院,毛刺參差的木劍,以及碧葉赤鯉的荷塘,都褪色成過往的一段殘夢。
那故夢黑白,卻不見分明,隻是依稀記著——那人那事那盛景,是與此刻極不相同的。
“這十年,我在城內,你在城外,想來都能習慣如今的盛世久安。否則,也就不會有這一次的相見了。”
幻夜盛,滿城燈火通明,而月中天,卻不比凶器長勝。
指下那股桀驁不馴的劍性,如冰如針,刺醒了沉溺於過往回憶中的俠者。
他回過神來,才發覺自己手中的兵器,早已由孩童玩耍用的七寸短木劍,變成了這精鋼百鍛的三尺鐵長鋒。
“十年,已經讓我習慣了忍耐,卻不能讓我接受這一方與敵共處的天下。晟惑,想必你比我更不能接受,這個殘酷的現實。”
歎息一聲,俠者閉口不言,再度彈起了膝前長劍。
指間錚錚清鳴,纏繞在那片明亮鋒刃上,任憑幾番撥點彈弄,依舊是隨意不由心。
聲起處,是孤鶴垂翼唳風,得機遇、赴罡風,高入雲霄天際,解去此世塵身的一切煩惱。
“我以為這十年,會讓你改變很多。但現在看來,我們都還沒有變。”
鬥篷客揮袖輕掃,指尖杯盅不離,其中殘酒卻已經潑灑一地,浣過天井地麵上鋪築的青石板。
牆邊竹叢於月下垂蔭,化作天井中如藻的細影,滿庭青石板皆蒙光披華,惟有酒水落處,如觀幽壑穀淵。
“世間人心之變,正如殘酒浣地、潑流隨意,無既定方圜——”
他指著那一地酒漬,引著俠者目光,也朝那浮塵盡起的汙濁水體望去。
恰如墨染著埃,突出潔淨處一抹髒漬的顯眼,不與天下大白、同流化清,獨負幾擔濁泥。
這濁泥是人情世故,是斤斤計較,是世態炎涼,是冷暖自知,是此間煙火中的芸芸眾生。
“——縱染此間微塵,使得其麵浮水盡穢,但若得見夜天廣闊,便仍有映月之明。”
觸風拂,又兼漣皺,隻見那斑駁水麵,依稀有幾點清澈,響應天際光明。
這埋沒在濁泥中的依稀清明,是否正是人們常說的“本心”?
可世上有一種東西,偏偏壓抑著這本心,使得多少人的執念,盡化作了曆史角落裏的荒唐故事。
那是食肉者手中的刀,放盡江湖兒女滾燙的血,把英雄擺成案俎上的魚肉。